我看著這個裝咖啡豆的麻布袋,問正專心烘豆的朋友:「它怎麼來的?坐船嗎?它在怎麼樣的港口上船?裝進布袋前它是怎麼曬太陽的?」伴隨著話題我們測試著一杯又一杯的咖啡,直到咖啡過量晚上睡不著看起《咖啡學》,裡頭寫著衣索比亞咖啡農每磅日曬豆只有1.45美元的報酬,扣掉發電機燃油費、貸款、工資和運費,加上每隔幾分鐘就要翻動曝曬的豆子,六磅咖啡果子才能生產一磅咖啡豆,真正所得每磅不到1美元,而連鎖企業門市每磅以26美元出售(頁137,時周文化)……我不知道我已經踏入糧食系統的領域,踏出一杯咖啡帶來單純美好的感受,一如《糧食戰爭》所謂「對食物的認知不能停留在童謠和童話的層次」,我正嘗試理解一個龐雜的運作系統。
咖啡農面臨著咖啡豆和自身的生死存亡,咖啡低價,他們種植更多咖啡,直到土地和他們都精疲力竭,當全球咖啡生產過量九億公斤,最後一環的消費者卻沒有感受到這個現象,經過中間商、咖啡加工廠、出口商,歷經運輸、挑選、分級、保險、海運,到達企業咖啡處理廠的時候,價格從每公斤14美分升到1.64美元(100美分=1美元),上漲十倍多,等到烘焙出售每公斤26.4美元,是咖啡農賣出的兩百倍(頁34-36,高寶書版),對企業來說,咖啡盛產,他們的成本愈低,其中幫助這些大企業形成壟斷,是所謂的自由貿易。
自由貿易的精神是競爭,但愈了解其中的操縱,就愈清楚農民根本無力競爭,他們以及所代表的南方國家成為現代版的殖民地和奴隸,「他們太窮,太黑,而且歐洲太需要他們來生產食物。」(頁124),而這個面貌卻消失在糧食系統的運作裡,包括都市裡的勞工,精英階層只想應付農民的飢餓,只想用便宜的食物把勞工餵飽,剝削的工作境影響了他們的食物攝取而帶來肥胖問題,進而被指責個人的飲食選擇和生活習慣欠缺自我約束力,此時甜食工業轉為塑身工業和健康食品的面貌,以救世之姿站在他們面前,問題是,他們也沒有餘力關心自己的健康,有機、營養、新鮮的食物還是傾向富人、白人,和北方(頁336-350)。
農民和勞工成了被雙重剝削的階層,作為生產者的一層,和作為消費者的再一層,他們卻在這個體系內無能為力,自由貿易的初衷不在改善他們的生活品質,不在消滅貧困,而在尋找便宜食物以防止動亂,或是為了自身利益不惜造成動亂。聯合果品公司為了防止為低報減稅的農地分配給佃農,造成瓜地馬拉歷時四十年,奪走廿萬人生命的衝突(頁139);1994年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展開時,墨西哥農民的貧窮程度比1984年還嚴重,130萬人被迫離開家園,勞動人口湧入城市工資下跌10%(頁84-88);在中國,農村勞動者佔全國自殺人口的半數,是城市自殺人口的三倍(頁53-54)……南韓農民李京海在墨西哥舉行的WTO議場前用刀子朝自己胸膛刺去的是全球農民的怒吼:請支持農業。
李京海和其他自殺農民的死亡,「不是生命結束時的句號,而是一個社會群體在生存掙扎過程中留下的悲劇性省略號。」(頁55)他們的生存不是操縱者關心的,也不是負債的國家可以負擔的,世界銀行要求債務國匯率自由浮動,造成貨幣貶值,他國便能以低價購買產品,而外國產品也更昂貴;同時貿易自由化,關稅降低,對農民的支援政策一一取消,並且被迫調高利率,以控制通貨膨脹(頁131)。墨西哥在1994-1998年進口美國玉米抑制通膨,少課了廿億美元的關稅(頁89),這沒有影響外銷企業和食品加工業,卻使得本土玉米無法抵擋售價低於成本的美國玉米(頁79),影響60%的耕作地,三百萬人的生計。
美國解讀綠色革命為「自由的歷史」,實際上這份「自由」讓受援助的國家更加受制,讓綠色革命一時提高的產量製造成功的假象,但「神奇種子」代價太高,灌溉和單一栽培帶來的生態破壞,其實無法為農民帶來安身立命,只為都市提供便宜作物(頁166-169)。蘇力菌抗蟲棉花於1997年引進中國,將殺蟲劑注入植物體內的基因改造減少了農藥支出,但到了2004年用藥量卻比以前多三倍,因為原本害蟲減少,第二種害蟲找到生存空間;2005年印度禁用蘇力菌,而這個基改公司孟山都的實驗,卻在安得拉與維達巴地區造成90%的農民自殺事件(頁182-183),雖然間接使得遠東棉外需大增,可能受惠南非農民,但孟山都仍舊難辭研究未完成而上市的責任。
這些農企公司勢力龐大,涉入學術自由,打著國家種族口號,加上棉花公司的獨斷,農民根本無法選擇是否要種植基改棉花,基改作物卻拖延農村問題的改革(頁187-207),還好古巴做了一個示範,所有產品必須經過田野測試才能量產,農業能源的限制也讓古巴農民及科學家懂得重視複雜的生態系統,發展出精密的害蟲管理系統,例如把玉米和甘薯種在一起,其中一種的害蟲就會被另一種的害蟲驅離(頁201-211)。印度也有成績,1943年印度孟加拉大飢荒造成超過三百萬人死亡,當地其實有足夠的糧食,因為囤積糧食上漲,窮人便在這場糧食戰爭中犧牲,此後印度施行公眾配給系統,1957年喀拉拉省土地改革,並行的公共政策除了配給方案,還包括就業保證、教育和健保體系等,至今儘管貧困程度高於其他地區,卻是全印識字率最高,健康狀態和社會發展情況最佳的省份(頁170-173)。
還有更多的改革在全球進行。拉丁美洲「農民對農民」互助運動,用雙腳走出革新與團結,一手生產食物,一手保護環境;讓土地去適應農作,讓農業去順應土地(頁213)。無地人民運動在巴西開出了「八月十四日」的花朵,所有的居民學習關心糧食、水源、生態和人際,財務獨立讓他們更窮,但也讓他們更能自主,每個人不代表他人,就代表自己(頁262-272)。1995年的美國已經有五百家「社區支持農業」(CSA)的契作農場,每週提供新鮮的當季食材給消費者,奧地利體系至今減少75%的浪費,降低63%的空氣污染,節省72%的能源和48%的用水(頁314)。
自翻譯BBC〈食物價格2030年倍漲〉報導後,我知道背後有我對糧食體系薄弱的認識和其中的複雜,正如上述的CSA並不一定能保證體系中的工人能獲得公平報酬,所以才有人民雜貨店的產生(頁314-318);正如1973年美國黃豆出口量耗盡,正好推開了巴西的黃豆出口市場,補上咖啡出口減少的外匯,而這關係著1971年美元貶值,各國以美金向蘇聯購買原油,蘇聯便用來進口美國小麥和黃豆(頁234-237);再往前推,1950-60年代美國實施糧食援助,一方面消耗國內糧食生產,一方面以糧食控制第三世界,這樣的「糧食秩序」於1973年崩解於石油危機,美國以小麥換蘇聯的石油,剛好讓歐洲取代糧食輸入南方的角色;於此同時,綠色革命使得南方國家轉為依賴北方國家的農業技術,石油美元(石油出口國家無限借貸)又讓他們變為債務國(頁126-131)……但實際上黃豆為巴西人民帶來的負面效應卻更多,農企黃豆出口的蓬勃卻讓人誤以為巴西整體的榮景(頁258)。
再從農業看向其他的產業,貿易協定是各國間互惠的關稅減讓,如果一國犧牲了農業,那麼一定偏厚了其他產業,其他更能為國家帶來利潤的產業,只是我的關心仍舊在,那麼產業內的勞工得到該有的報酬了嗎?他們有時間關心自己的健康嗎?他們有餘力照顧自己的家庭嗎?他們有能力為自己選擇食物嗎?他們在摘採完咖啡果子後,在每隔幾分鐘到艷陽下翻動曝曬豆間,有沒有可能也喝上一杯咖啡?在我和他們之間,在地理和糧食體系之間,有沒有可能帶著單純美好的幸福,共同舉起咖啡杯遙遙相望?有沒有可能這份單純美好,即使摻雜著個體面對系統的渺小和無奈,我們仍舊願意期待更多可能的未來,仍舊願意為了孩子和環境努力,仍舊,可以因為一杯咖啡本身,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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