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

2013年12月23日 星期一

為你收傘

腫瘤一檢查就知道縮小了,要怎麼知道會談是有效的?也談了好幾次了,應該有點效果吧?怎麼病人還是一直哭?怎麼病人還是不想吃?怎麼……

臨床上查不出生理因素的症狀,懷疑都會轉向心理因素,心理介入有沒有效果,要看臨床症狀有沒有減緩,而且是,立刻減緩,並且是,效果持續。

老先生不太吃東西,不斷下滑的體重成為營養師的壓力,營養師要我跟病人談談,第一句話老先生就說:「我八十幾了,經歷太多,也不是你能解決的。」這是真的,千真萬確,於是我聽他怎麼安排自己目前的日子,從中聽到了對生命仍舊保有的享受,其間我說:「活動少,自然少吃。」老先生大為贊同:「你這樣說就對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嘛!」

但營養師覺得這是不正確的飲食照顧。我想到朋友的貓,有一陣子完全不吃貓食,只吃陽台上的蘭花,喝點水,懶懶地睡著,朋友都準備臨終告別了,一個月後貓貓又恢復了活力。

也是一個月後,老先生恢復了食慾,邊跟我講述民國史中的個人生命史,邊搭配著小魚乾和堅果,人開懷胃口也開,我一坐下就要招待我,我一離開就要妻子送我,在病房還這樣周到的生命,需要的是尊重。

我總說:「我又來向您學習了。」千真萬確,發自內心。

也是另一位老先生,兒子說:「不知道為什麼,爸爸那天跟你講完話後,就開始可以吃半個到一個便當了。」我開始回想我做了什麼,我只是問「您每天都做些什麼?」然後從「上市場買菜」聽到自主權和行動力,從「到廟口聊天」聽到互動與活力,並且大大回應老先生安排的這些活動。

家人不是不關心,而是太關心老先生吃幾口飯,但對老先生而言,日子不只是幾口飯,日子是一天,一天有上午下午,下午有午後傍晚。日子是延展的。

生命也是延展的。但有時我會被眼前的現象困惑,而忽略生命的延展性。

我會被一位母親悲傷的眼淚困住,她的眼淚不止,我的談話無法開啟。「那位母親抱頭蹲著,不知道怎麼辦,她旁邊也抱頭蹲著一位心理師。」督導這樣形容我,連續問我幾個我不知道的問題:她結婚幾年了?第二個孩子多大了?她先生的工作怎麼辦?對自己現在無法好好當母親的失落是什麼?

當我只想止住眼淚,生命也一併凝固在當下,而當下,這位母親就是需要流淚。「如果你評估她現在的悲傷是正常反應,那你就是陪伴。」督導說,而當下我除了陪伴,還想為她做點什麼,因此「無能為力」便由「意圖作為」中生出。

這「意圖作為」是沒有正確評估現狀,「你看到了你看到的,但你不清楚你看到的是什麼。」督導說。我想到另一個眼淚的陪伴,也是止不住的眼淚,卻沒有阻礙我繼續跟病人談夫妻關係、疾病適應、焦慮症狀……我帶著病人做身體放鬆,我拉著病人的手引導著:「跟你的眼淚在一起,聽它想要說什麼,跟你的身體在一起,告訴它沒有關係,你跟它在一起。」

眼淚在第六次談話時慢慢歇止,雖然我並沒有意圖要讓眼淚止住,我清楚知道被照會的臨床症狀不一定是我的會談目標,但為什麼我無法陪伴一位悲傷母親的眼淚?是什麼阻礙了我?

是背後有一個祕密,一個這位母親不知道孩子預後不好的祕密,但她真的不知道嗎?她會不會逐漸有個底,然後默默開始和原來的生活連結上,並且往後安排?我為什麼沒有看到一位母親的力量?那個心理師抱頭蹲著的畫面,開始變化:我想站起來,為這位母親頭上綿延不盡的雨水,打傘。

打的卻是黑傘。

我想到在棺材裡,躺臥在奶奶胸口的嬰兒,是無法挽回的生命,無論是嬰兒,或是母親,那時我的父親還沒上小學。我在小學的時候,聽到這個畫面,自此我不斷做著嬰孩死去的夢,一直到廿八歲那年做了家族排列,我才有勇氣成為一位母親。但成為母親的勇氣,至今已經成了沒有力氣,我逐漸超過了生育年齡。

於是「母親」的悲傷、失落,成了最牽動我的情緒。某個程度上,我可能害怕與這位母親連結,卻因此也失去了與生命力量連結的可能性,如同我與奶奶的連結,連結我們的不是恐懼,而是韌性,因此奶奶的孩子長大了;不是死亡,而是生命,因此我來到這個世界。

讓我為你撐傘,讓我為你收傘,因為雨已經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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