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在「神隱少女」達到巔峰,「霍爾的移動城堡」又翻過另一個峰,繁複的呈現之後,回到最原始、最純粹「崖上的波妞」,一種對本來面目的接受。不像「神隱少女」,反向強調「不要忘記自己本來的面目」,和鄉土連結,波妞,大口吃火腿,用力睡覺,毫無遮掩地說:「我是波妞,我是魚。」這才是理所當然,卻在社會價值的要求下,扭曲起來,因為一條魚嘛,有什麼,隨時生命就沒有了。但是,「我是波妞,我是魚。」我就是我,還有,我沒有比較重要,我也不會不重要,我是自然的一部分。
於是,愛一個人的本然面目,也是那麼理所當然,「啊,金魚,我會保護你。」「喜歡,我喜歡你。」帶著小孩子式的執著,每一道浪頭幫助波妞,她在浪上奔跑,一幕幕魔幻寫實,浪頭緊追在疾馳的轎車後面,幾乎將整個島嶼淹沒,水卻只到了宗介家門口,頭一探,底下是成了水道的熟悉街道,每種生物都像來自白堊紀,這是孩子的眼光,每種事物都是新奇,在喜歡的人旁邊就是歡喜,蹦蹦跳跳地歡喜,瞪大的天真,你絲毫不能閃躲,然後驚訝地發現,你被接受了,只因為你是你。
因為這種接受的喜歡,自然而積極,就像「霍爾的移動城堡」裡的蘇菲,看到自己變老人的樣子,在床上沮喪了一會之後,看著鏡子說:「好,我們可以做什麼呢?」是,物境流轉之後,可以自怨,可以沮喪,但是,還可以做些什麼?孩子花很少的時間陷溺在情緒裡,而是行動,想到去做,才會知道。而大人則往往相反,往往藉由菸酒和其他事物,換得暫時的舒坦,因為面對情緒後面的真實,往往很辛苦。
「有水從宗介的眼睛裡流出來。」這是波妞的形容,水對她而言不代表情緒,她沒有感受到宗介找不到媽媽的傷心,如果說宗介拉起了一條親情的線,集合了一個家的完整,波妞則代表對父親建構的世界規則的反抗,那個世界鄙棄人類,試圖將人類湮滅,而波妞父親原來卻也是人,付出代價,選擇成為魚,波妞也為了成為人捨棄魔法,父親的選擇代表一種對自我的不認同,硬要強換成另一種面目;而波妞的選擇,則充滿了因為喜愛,想要親近,她一躍而上,金魚公主自己親吻了人類小男孩。
每一個選擇和情緒背後,都有更大的故事,但人們習慣忙碌,往前走往錢走,其他的還有什麼重要嗎?未來在等著呢!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什麼都沒有,然後也發現因為「沒有」和貧乏,身邊的人開始疏遠了,波妞幾乎在質問你:「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什麼都不是的時候,只是他自己,你會不會喜歡他?」不是因為身材喜歡,不是因為外貌喜歡,不是因為學歷喜歡,不是因為薪水、地位、背景,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值得什麼?而這個世界的理所當然,卻是老人們理所當然地坐在輪椅裡,家人理所當然地該回家,父母理所當然地愛孩子,雙手理所當然地牽手,雙腳理所當然地奔跑,這些理所當然有多麼需要被看到,被感謝!
幾乎要七十從心所欲的宮崎駿,將偉大的使命感,拯救全人類或環境,極隱微地放在背景裡,不多做解釋,不像「霍爾的移動城堡」,隨時門一開,就可以聽到震天嘎響的戰爭之聲,或是先前多部環保意識強烈的作品,他再回到人最原始的感情,最孩童的眼光,對情緒的表達,對理所當然的理解,人和人之間,和自然的關係,沒有高舉的旗幟,沒有過多的裝飾,就像「波妞」,大海的孩子,大聲地說:「我是波妞,我是魚。」
20090211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