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

2015年12月5日 星期六

足以護持

夥伴Shan南遷了,第一次以視訊和我們督導,她抱著大黃絨毛狗,靜靜地,在電視螢幕裡,有時聽不清我們說話,有時我們貼著螢幕,才發現她看不到不在鏡頭範圍裡的我們。她適應著新環境,也第一次不再被太多的行政事務環繞,而專心地想著個案議題,關於無法建立更深關係的病人。

「病人都說要靠自己啦!」夥伴Shan說,好像說了一圈,都是客套話,「靠自己」也似把心理師擋在心外。督導Fang把背景從病房拉大,帶我們看一位在市場做生意,義氣型的女性,平時都是生意上利益交換的對話,少有真誠陪伴的經驗,「她說靠自己,但這時不能案主自決,」督導說,「用一個奇蹟問句,問她『當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對你會有什麼不一樣?』然後從這裡開始深化關係。」

「如果病人想休息,」夥伴Shan再問,「心理師可以做什麼?」
「此時關係建立得如何?」督導回應,「對於客氣的病人,切入的技巧是什麼?就是隨便聊,個人、夫妻、家庭、工作……都可以,就是還不要聊疾病或生命,這樣比較深的議題。如果要一起處理夫妻,要小心互相顧慮;如果病人無法談,可以跟先生談,談太太生病到現在,自己的心情。」

也可以談工作,談工作中珍惜的自己,老成的自己……我們各自在工作中又是什麼樣貌呢?夥伴Jing提出的議題,正好發現自己站入了病人的角色,有「不公平」的替代感,「團隊在生氣什麼?」督導問,「對象是誰?誰是那個代罪羔羊?」堅持不告知病情的家屬,與因此無法告知的主治醫師,成了團隊憤怒的對象。

督導釐清病情告知不只是主治醫師的責任,而是整個團隊的責任,每個人站好自己的位置,就能專業對焦,例如社工師應該將家屬拉近病情告知這件事,「你會害怕病人問你病情嗎?」督導問夥伴Jing,她回應可以引導病人覺察身體的變化,自己的猜測是什麼,有沒有什麼擔心、期待……然後這些訊息可以回饋給主治,讓主治在沒有阻力,更加準備好的情況下,做病情告知。

我延續上次不知病情的年輕婦癌病人,分享我們之間的病情告知,只是那是我們最後一次意識清楚的談話,在案母的允許下,我說:「我知道你相信只要撐著,就會撐過去,我也多麼想告訴你,撐得過去,但醫生盡力你,你也盡力了,我不知道時間還有多久,但我希望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是再看一次天空,再吹一次風,再笑一次……

督導說,這樣的對話,你會一輩子記得的;夥伴Shan在視訊裡,搖搖大黃絨毛狗的手,哽咽著……視訊還是太遠,照顧不到螢幕裡的她,所以我提議下次督導趁她北上時,只是颱風打亂了我們的預期,下次相遇,還是在視訊裡,她認真地提出一位想終止談話的男性病人,即使在運用一些正向、敘事的技巧後。

督導拋出一個問題讓我們思考:會談目標是什麼?以病人來說,他需要哀悼,想恢復自理能力,但已經癱瘓的情況難以逆轉,「所以目標應該是什麼?」督導Fang嘗試引導我們,「一開始介紹基本資料時,說到什麼?對,已婚,這是個重要關係,所以主軸應該是夫妻關係,尤其你已經注意到案妻很累,你陳述時說了一句『把先生丟給我』,所以你應該回過頭支持案妻,回到她的歷程,以及夫妻的歷程。」

夥伴Jing提的夫妻歷程,則是關於背叛與真愛,但畢竟兩個人走到病房相守,所以督導建議以敘事的方式來外化「背叛」,沒有誰是背叛者,只有背叛這件事,那麼這件事像什麼?一把刀子(命名),這把刀子怎麼影響你們?那是什麼讓你包容?那愛怎麼幫助你們渡過難關?……豐富支線故事。

我提的那對夫妻,相守也相愛,衝突是先生不想要繼續下一個療程,而我被照會來鼓勵案主,我的態度是引導案主思考,結論是請主治先不要催促治療決定,給案主一點空間。督導Fang立刻留意到我與團隊的分歧態度,「你們的團隊位置是怎麼樣的?你需要與主治同一個方向,一直到主治的治療進度改變,你才跟著轉,不然病人會錯亂,而且有可能之後覺得自己沒有盡力,反過頭來責怪你,你沒有必要承受這樣的危險!」

督導再次強調這一點的重要性,而第二點一樣重要,就是我在使用小人偶做排列時的處置,「你知道排列有非常強的情緒性,病人是否可以進入?另外在排列裡所看到的,是不多做討論的,而是讓它發酵等等,這些原則你都要夠孰悉。」督導看著我的紀錄,「你在第二次談話就排列,是否太快?如果你只是作為一種表達工具,那不能稱為排列……」督導小心地提醒。

我接受採訪時,很小心不稱為排列,也澄清了並非全然採用治療架構,而只是作為如圖卡般的表達性工具。但我看到錄影片段,呈現我將人偶的手放下來,說悲傷也放下了時,我發現,許多截取之所以被誤會,因為它就是截取。

我甚至在此刻也怠於澄清。而有時也不一定有澄清的機緣。

我才知道督導的擔心。但我真的是憨膽,如果今天不用了,是因為什麼?如果是因為怕被誤會,怕被質疑,怕被耳語……我想我不會停止使用它作為工具之一;如果它不再有效用,我想這項工具也就自然淘汰。

至少我可以肯定do no harm,正因為非現場真人排列,情緒性大大減少,而更看清楚姿態、位置、動力……對我來說,它混合了雕塑、沙箱、表達性藝術的部分元素,加上討論與覺察。而它也並沒有排除其他學派的運用,例如敘事的外化,正可以將案主與憂鬱分開,案主可能將憂鬱放在後面,代表緊緊尾隨的威脅;也可能擺得很遠,暗示情緒封閉,或是故意忽略,或是一種逃離。

這些圖像呼應了「你怎麼跟你的情緒在一起」。對我來說,這個工具本身帶來更多「看見」。我回憶起年初的一次討論裡,督導提醒我沒有準備好的看見,太銳利,是危險的。我想我學習到,讓病人主導要看見多少,如果病人選擇不看見,我只能等待。

像等待一朵花開。

只是有時候,花苞含著,就謝落了。

我也只能學習去,視之為另一種自然。自然無所謂好壞,都是一種歷程。我與病人,都在各自的歷程裡,在某個對話的片段,交錯,錯身。

希望沒有錯過。

如扎西拉姆‧多多說的,當你途經我的盛放。

夥伴和我都希望,護持著一種場域,目睹那場盛放,或謝落。

而我們各自,都在努力茁壯,茁壯地站在病房裡,足以護持。

1 則留言:

  1. 最近在接觸消防員的資料,發現他們有著雙重的壓力。一方面,面對來不及救出的生命,會有無力感;另一方面,面對死者家屬片面截取的資訊,會產生種種誤會甚至責難。

    有時真的只能如花開花落般自然視之,盡自己的心力去栽花,然後開不開,就看緣分是否齊全。但那心力不是枉費,也匯成了花開的因緣之一。

    身體好點了嗎?祝茁壯。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