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

廿八年前錯過的「遊園驚夢」，元旦第七日是最後一場，寒流伴著雨絲，國父紀念館望去的101大樓還打著「100 ROC」的字樣，霧氣迷離燈火隱沒，霎時這燈塔連同周遭都不太真實，階梯下有個黑風衣圍著條紋巾的外國人，旁邊腳踏車後座上一個保麗龍箱，雨衣下是個婦人，問著要手提袋嗎，「手……提？」外國人會意不過來，婦人又再叫喊起「酒釀餅，好吃的酒釀餅！」趨前她反倒問我：

「我們到上頭買好嗎？這下雨不好拿。走！」
「腳踏車沒事嗎？」
「沒事。這兒好多了，我這餅好吃，都是老麵發的。」
「那您給我挑兩個口味吧。」
「昨天沒下雨，這個時候幾乎都賣完了。」
「今天是最後一場吧，您知道演的是什麼嗎？」
「不是什麼，遊園什麼驚夢嗎？」

婦人看向沿梯的廣告旗幟，「遊園驚夢」字樣的右下角綴著朵牡丹，早已濡濕，另一位客人問我一個人看戲嗎？「是，一個人，興致好，下雨興致更好。」「對對，興致好。」竇公館的興致熙攘紛雜在往事裡頭，名角大戲，上海唱臺，梅園新村，都是當年，錢夫人在聚光燈下興起一段段的獨白，「皂羅袍」奏出，唱起「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殘垣」，才知道林黛玉為何「心旌為之動搖」，杜麗娘的遊園不是崑曲不能唱，沒有興致聽不得，待驚夢錢夫人唱了三回「沒亂裡，春情難遣」，把我的眼淚都給唱出來了。

真是好興致，完全地投入。

時空轉換的出入，魏海敏適時點頓的身段消弭走位的唐突，但與驚夢幽會相對，小說「扶夫人上馬」那一大段落，錄音播出同時打上字幕，倒像是默背課文，後方舞臺崑劇裝扮的杜麗娘和柳夢梅，稍稍彌補了不足動人的安排。舞臺置換、廳堂移位都算是流暢，非科班出身的歌手演員一開口，突顯了科班扎實的唱腔，幫襯得宜，也呼應角色。不過原先唱崑曲的唱了京劇，唱京劇的倒唱了崑曲，前者總帶點綿延，後者則收斂了繾綣。

杜麗娘的夢繾綣了幾百年，也許正因春光正好，青春正美，觸動了每個人最初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是不再尋得這般「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所以世代還要跟著杜麗娘真情一回，純粹一次，才叫做活過。戲場內的觀眾掉自己的眼淚，戲場外的婦人更在乎酒釀餅今天是否賣得完，對她而言，手工餡料、扎實麵皮，先餵飽了觀眾，才也有那掉眼淚的力氣。

散戲後保麗龍箱內所剩無幾，但酒釀餅還有餘溫，還可以再讓觀眾揣幾個沒入冬夜，「欸，小姐你看完戲了？」婦人抬頭時雨帽後翻露出細捲髮絲，緊實的髻襯出了圓弧臉蛋，竟看不出什麼皺紋，眼角微微拉翹，眼皮好像也泛著桃紅，「我都自己做的，今天就吃了三個，好吃啊！」她說，連話語都漾著酒釀的味道。這夜，情不知所終，思念盡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