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

2014年10月2日 星期四

坐看天光

我一直在找月亮。督導前一週的每個晚上,我都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喝著珍珠奶茶,想著明天該要換一個什麼姿態,接近某個拒談病人?

督導那晚,我又點了珍珠奶茶,督導說:「今天我們從看到了什麼,所以做了什麼評估與介入,這樣的脈絡來談好不好?」聽我說完案況,督導接著問:「社會資料像一幅畫的背景,你看到了什麼主軸?」
「孤單感。」我說。
「這麼純粹?還有其他的什麼?」
「可能也有失落、憤怒,但最深的是孤單感。」
「你從哪裡判斷他孤單?還有他知道自己孤單嗎?你又怎麼判斷?」
「他用痛躲在自己的世界裡,我不確定他的自我覺察,他可能不願意看。」
「那他願意你看到嗎?一個黑道大哥會接受同理嗎?」
「不會。」
「那他需要什麼?」
「需要尊敬。」我重述一段第三次的接觸裡,我以同理表達的尊敬,尊敬病人的內在智慧。
「這段非常琢磨的話,他接收得到嗎?他的教育程度?如果是國小,我怕他聽不懂。你一下就看得非常深,孤單感,那可能是他最深層的感受,但不容易一下就觸碰到,你可能要以非常表淺的層面先接近他。」

夥伴提出先談對嗎啡的抗拒,例如是怕上癮?怕失控?還是怕與死亡連結?那麼過去經驗、內在恐懼,都可能可以帶出。這個部份共照師談過,包含對安眠藥的抗拒,是不想失去控制感,因此由控制感著手,讓病人對用藥有討論空間。

「談疼痛是一種方式,」督導接著說,「你看到的孤單感,像是最底部的珍珠,可是你觸探不到,上面是一層層的岩石,可能要像Z字形一樣,順著談下去。如果你是我的心理師,我會覺得最內在受到震盪,你就像是山水畫,而這位病人是水彩畫,你們要怎麼產生對話?」

督導指著茶館兩側牆面的巨幅掛畫,山水畫裡有一位駝著行囊的獨行者,這是我看到的病人;督導看到病人是另一位推車者,車上有不少貨物。可是要我改變我的語言,像「大ㄟ,這杯珍珠奶茶給你啦!」怎麼都不像,不像到督導與夥伴都笑了。

「那就讓你這幅山水畫,足以震懾,即使不懂,也感受得到那震懾的力量。」督導提出談話以外,非常靈性的方式,「或是讓這幅山水畫不斷出現,成為視野的一部份。」

成為視野的一部份,我也曾經每天只為跟病人打招呼,讓「午安」成為日子的一部份,可是這位病人,在第五次拒絕後,我決定不再勉強。「五次,夠了,這個夠了是什麼?」督導繼續探問,「是對病人而言夠了?還是對心理師?或是對關係?回到照會原因,怕病人輕生,這是護理人員的擔心,心理師擔心嗎?家人擔心嗎?有擔心才有動力,也才有談話的可能。如果是我,我可能第一次接觸,就會跟護理人員說病人沒有談話意願,也不用擔心病人輕生。」

也許第一次接觸後,我更該支持的是護理人員,該舒緩的不是病人的疼痛,而是護理人員對他的惱怒,護理人員在照護上更能接近病人,病人愈有尊嚴感。尊嚴感不是由談話獲得,而是由照護身體當中感受。

那麼我在為難自己什麼?因為我看到,光是我會來看病人本身,就帶給護理人員紓壓的感覺,好像是「我們一起來對付這個難搞的人!」在另一個憤怒病人身上,我讓護理人員理解病人的心理歷程,因此病人的憤怒雖向外投射為質疑、挑戰,但實際是對自己身體的憤怒,帶著這份理解,就比較不容易被病人的憤怒牽動。

「那麼對他說的生氣的話,我可以說什麼?」護理人員問我。
「我相信你可以針對不同情境,發展你自己的方式,來回應他。」我在護理站給小夜班的護理人員心理預備,「如果是我,特別是談到與父親的關係時,我會跟他說,你存在,就已經夠好了。」

護理人員的眼中泛出淚光。當我們進入故事的脈絡,同理是油然產生。夥伴提出的議題,便由敘事的脈絡進入,抓出病人的主軸是「活著」的議題,即便在發病前,這樣的議題就一直存在,夥伴在病人不穩定的情緒狀態中,把握她穩定的時候跟她談「愛自己」,我想我會由「安全感」切入。

「如果這是社區諮商,我會鼓勵你們從這根本的角度著手。」督導引發我們思考後回應著,「可是醫療諮商,考量照會原因和時效,就直接從『活著』著手,外化這個問題為『活著是怎麼影響你?』再來命名『這些影響你會給它們什麼名字?』」

夥伴提出這些用語的「不生活化」,語言的問題再度被提出。我想到以人偶排列的方式,一個人偶是自己,另一個人偶代表「活著」,兩者間的位置與移動,具體而直接。我曾與國小教育程度的病人做排列,病人至今仍能記得排列的畫面。

最後的畫面,如同會談的整理與收拾,都有一種和解與力量。

「在敘事治療裡,下一個步驟可以是解構,有什麼解構的句子?」督導提問時,我們從已經關門的茶館,移動到教堂的聚會空間,我望著十字架發呆,想不出來。「真的都還給老師了,」督導笑,「可以問病人『你認為活著是什麼?』討論活著的定義,裡面可能也有矛盾、非理性思考可以被挑戰。最後還可以問奇蹟式問句。」

督導說了一個案例:看似和樂融融的一家人,丈夫照顧癌末的妻子,孩子都請假來陪,但是妻子卻說想早點走,為什麼?夥伴說妻子不想拖累家人,我說妻子可能對丈夫有憤怒,督導說她問孩子「父母親以前的關係怎麼樣?」答案是不好,因此孩子的請假實際上是為了「保護媽媽」,至此案情豁然開朗,「但是要怎麼轉?怎麼問奇蹟式問句?」督導問。

「如果會有個奇蹟讓這狀況有些不同,你會怎麼發現到的?」夥伴說。
「如果有一天你們不用這麼保護媽媽,那會是什麼情況?」我說。
「我的奇蹟式問句,」督導說,「就直接問如果媽媽走之前有奇蹟發生,那會是什麼?孩子答媽媽會很平靜地走,那要怎麼平靜?孩子突然哭說不知道要怎麼接近父親,這時以家族排列的脈絡來說,會說要跟誰學?」

督導問我,知道我有接觸、運用家族排列,這時我們又從鎖門的教堂裡,移動到外頭起風的公園,街口不知從哪冒出的人潮,我再度答不出來。「跟媽媽學,」督導自己繼續,「跟媽媽學著怎麼親近爸爸,兒子也可以跟爸爸學怎麼親近媽媽。因為這個學,媽媽的活著也就有了意義。」

我發現督導的談話脈絡清清楚楚,就因為這份清楚,建立在學理裡的基礎,所以很快可以有評估以及與團隊溝通的架構。我則是在每次談話後,才在紀錄裡摸索這份架構,也就是我做了什麼,但不是很清楚我做了什麼,因此也不是很清楚發生了什麼。

我走過山水,才回頭看足跡;督導則是每個步伐清晰,清晰地在當下,又融入當下。這在歷程中的了了分明,是正念,不是正向負向,而是清楚地,在。

在公園長椅上的每個夜晚,除了珍珠奶茶的滋味,我不是很清楚自己要思考什麼,我一直沒有找到月亮,可是透過四方伸展的小葉欖仁,在愈坐愈黑的夜裡,我可以看見黑,黑得透光。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