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

2014年10月23日 星期四

只要還有一盞微光

從醫院到另一家醫院督導的傍晚,我坐在大廳空落的連排長椅上,一陣陣湧上淒涼,覺得自己離「人世」好遠,卻又好近,督導的父親病況危險,夥伴的婚禮就要排演,我的身體則在惡化中持平,每天在遲滯的疲弱中,打起精神走進病房。

但最近我覺得走不下去,接連幾個拒談病人,或不耐或客氣請我離開,向團隊回報無法介入的同時,也在累積心理師對團隊而言的「無效能」。這個無效能感,在督導當晚因為幾個院方的連哉問,問到啞然。

第一問:社工師能做心理師所能做,但心理師不能做社工師能做,院內又已有社工編制,為什麼需要心理師?
第二問:志工在安寧關懷上皆有宗教背景,加上年紀與智慧,更契合臨終病人,為什麼需要心理師?
第三問:心理師不能像安寧共照、居家、醫師收健保,無收費又看不到「必須」,為什麼需要心理師?

夥伴很快回應社工師看廣,心理師看深,督導則說寬與廣,在資深工作者身上,都是互為應用的,一時無法深入,就從廣上去試,可談出院,也許就切入了家庭關係;可談疼痛,也許就談出了死亡恐懼;或就是單純陪伴。

「如果願意談,即便有許多悲傷,甚至憤怒的情緒,或至少讓我自言自語,而不是把我轟走,我覺得都可工作。」我說,「至於單純的陪伴,我是這樣一無所知走進病房,就看病人願意坦露什麼,反而志工直指出院、照護等問題,也就直接切入了。」
「你不帶著目的,就是陪伴,這樣很好。」督導說。
「可無法陪伴,因為病人要我離開。」我覺得在打圈。
「那你可以讓這個病人過去嗎?還有這麼多病人。」督導問。
「可回到照會需求,就是無法提供團隊協助。」
「你跟團隊的關係怎麼樣?關係好的話,團隊應該在你挫敗的時候,給你呼呼手,而不是將出不了院、決定不治療的責任加在你身上。」
「是沒有責怪,而是在照會上覺得心理師可協助溝通……」我不知道要怎麼繼續形容工作現場,只好下了個結論,「功能不彰,就會可有可無。」

此時我們在一家便利店,離開了醫院的冷清,坐落在某種陌生的溫暖裡,心理師可不可能是這樣敞開,而穩定的存在?只是讓病人知道,這裡有盞燈,當你需要的時候,你可以靠近;你或可瀏覽回顧,或可複印輝煌,或可傳真思念,或就是,坐看入空。「我甚至夢到醫院的心理師前輩,夢到我準備好多案況要請教他,」我想起近日的夢,「我在想如果是他,一定可以處理得更好。」

  「前輩做了許多冰山下的工作,你提的照會情況就像冰山頂端,是難處理的,但你的案源不只是照會,你可以主動去看病人,冰山下的工作累積久了,就可能冒出頭被看到。」督導回應,「你曾經有被看到的經驗嗎?」
  「有,而且都是同一位主治。」我的回憶出現朦朧的光輝感,「那一次我剛跟一位病人談完她父親幾年前過世的悲傷,做了觀想,此時主治查房,病人指著我對主治說,她療癒了我,我覺得好放鬆。」那位主治同時是我的主管,因此給我許多肯定,可我覺得自己不符合那樣的肯定,那肯定是預想十年後的我。
  「你要相信你的主管,他看人的眼光很好。」督導也進入回憶,「回想十年前的我,也是什麼都不懂,許多話題不敢跟病人開啟,因為怕自己承接不起來,現在則什麼都能談,而且談話是我工作中最輕鬆的事,因為就是在聽故事。雖然對你們而言我很資深,但我每次聽更資深的前輩談個案,那是……更藝術的,我就知道自己還有許多進步空間。」

我在想是否有些拒絕,是因為病人看到我無法承接?例如我的語氣過於輕巧,可能因為我還在試探,因此還沒有相應病人的沉重感?或是在等待護理、灌食的過程中,家屬奇怪我怎麼還在,我也不自在起來?可能我的肢體、口氣與眼神,已經透漏我無法承接的訊息,因此病人在僅有的力氣中,也懶得花力氣了?

我的血紅素,常被取笑比癌症病人還低,也被擔憂隨時暈倒的危險,更被勸說要定期輸血。血紅素是活力,我的身體如果嚴重缺少這樣的力量,我的心理也無法強大,因此「打起精神」走進病房的我,病人也能如是感受。

病人的敏感度,常常反映在互動中,夥伴提出的「界線」議題,便是在握手、擁抱的要求後,再進一步有更「討愛」的肢體動作,「我開始覺得不自在,甚至有點慌張,」夥伴回憶互動現場,「我在想這是不對的,自己是不是在一開始就沒有拉好界線,以至於會演變成這樣?我開始拉出界線後,之後再聯絡,對方就明顯有距離感。」

  「你一定讓她覺得很溫暖,所以才會覺得可以親近。」督導回應,「你還是可以再給她一個擁抱,讓她知道界線在這裡,但我覺得這裡面沒有一定的對錯,病人給你一袋地瓜葉收不收?一盒水果呢?你的狀態不一樣,界線也會不一樣。」
  「我先前受過心理動力的督導,」我分享實習經驗,「以心理動力來說,沒有投射就沒有改變,也許個案這樣的索求姿態,反映了親密關係,或如果你覺得她像女兒對媽媽,反映了母女關係裡的議題,那麼你對她這樣的索求,所產生的感受,也反映了她索求對象的感受,現場你希望把她扶起來,也就是希望她更獨立,但是她沒有辦法,這裡面有很細膩的互動可以探索。也許下次你跟她再有機會互動,可以跟她坦露你的感受。」

督導說起以前對病人每天來找覺得很不自在,現在可以很自在跟病人說「你如果來兩次都找不到,那天就不要再來了。」這個自在也包括以前總覺得談話內容要「重口味」,現在一盤番茄炒蛋,也能很有滋味。一起陪病人澆花,信手一句「你很會照顧人吧?」就談出了生命亮點。病人邊說「不想跟你談」,邊在涼亭上坐了下來,其實是想談,而怕談,再把割腕的手一遮,督導問「很痛吧?」談話也就開啟了。

督導隨時都有「番茄炒蛋」案例,也許是我嚐不出番茄簡單而清甜的滋味,因此沒有把握住最即時的鮮美。至於錯過了,我則要學習將目光看向整片果園,而不是每一顆果實,這是我主管的視野,如同他承接病人的感激,與抱怨,我也要學習在他人「無效能」的眼光中,安住我自己,扎實地繼續看病人。

走出便利店時已將近午夜,稍早在店外不斷向四方舉手求拜的一個路人,被人潮沖散在不知何處,夥伴和我將祝福化為與督導的一個深長的擁抱,這是我們的第十二次督導,在已經入秋的城市裡,我們不再因營業時間遷徙,我們安身在便利店裡,願自己也像一座發著微光的屋子,讓人休憩。


2012年結束遊戲治療的一個小四孩子,一直問我「我可以在FB找到你嗎?」雖失望但在倒數的某回治療,他手捧著這朵自己做的紙蓮說要送我,這是他面對難言的感受所可表達,也以這朵蓮為督導的父親祝禱。

1 則留言:

  1. 恩~有時候心理師服務的真的比較不具體,即使是藝術也是具體的,學習了這樣多年的心理(想想也有8個年頭了~)好像也很難說的上來,自己在某些心理學的具體,有效~因為每個個案經驗這樣不同。anyway~很難具體呈現~不過如果心理師可以多做些assessment的東西*(創造價值意義 剛好就是人生所學習的事情咪~ 至於 心理師定位,總覺得醫院有責任去了解耶*~)(笑)怎麼讓你獨自一人對話ㄌㄟ ?
    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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