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

2015年4月7日 星期二

也無觀,無觀者

十一月,雲門【白水微塵】在台北最後一場,戲劇院的門隔絕了戶外遊行,沉幕拉開流動的立霧溪,黑白山水中Satie寧靜安詳的Gymnopedies鋼琴曲,好似淌洩在舞者身上,隨著立霧溪在投影中切割、拼接、拉近、倒轉……其中一段少有的男男雙人舞,溪水湧動如雲海。

如果【白水】是一種觀看,那麼【微塵】就是遭逢,自然從被注視,到撲身而來,逃躲未能,人在其中掙扎,驚惶,最後謝幕時仍驚魂未定,卻手挽著手,昂然挺立,是人在其境的謝幕,少有的一次。

2014年初秋無垢舞蹈團的【觀】,也是這樣的謝幕,行者在原來的位置上,延續禪動的舉止,側身,彎腰,全場鼓掌,男聲唸誦的〈心經〉仍低沉有力,直至場散都還有一位行者一聲聲打著鼓,進退如一,留戀的觀眾忍不住獨自為他喝采。

我渴望一齣舞蹈,渴望與身體寧靜的對話。

夥伴完成了婚禮,婚前婚後沒有太大的差別,但我們發現先生的包容與細膩,是婚前沒有被描繪出來,平實中的恬淡。督導的父親則在平靜中離世,天空出現了蓮花雲,雲蕊開出陽光,督導停下車來拍照,畫面彷若溝通了兩個世界。

我渴望與身體寧靜的對話,靜靜地傾聽它試圖的語言。

一月追蹤子宮腺肌瘤,已經七公分了,首次醫師建議開刀,並從「通常不會變成惡性」改口「不是一定不會轉成惡性」,每三個月一公分的速度讓醫師開始懷疑。繼續中藥調整、諮詢第二意見,成了決定開刀前的準備。

我靜靜地傾聽它試圖的語言,穿越思緒的雲朵,進入心念的中心。

邁向感冒第五週的久咳,中醫問我「過去有什麼傷心的事嗎?」我想到那場訣別,但那是2011年,四年多前了,疾病線卻說著2012年發現胸部硬塊,13年發現貧血,14年發現子宮腺肌瘤……都是女性特徵,都在說著某種鬱結。

我進入心念的中心,那裡長著一句話:「你不夠美好,不值得。」

藝術老師問我看到什麼?我說在角落的女子,因為男子的離去,就要傷心而終,身邊只有一位婢女。「看著那個婢女的眼神,她的眼神在說什麼?」老師問。同情,我說,女子因而可以站起來,比較有力量。那是魏晉南北朝。

那裡長著一句話,那句話讓我愈來愈虛弱。

被拒絕,被拋棄,被……都讓自己處於無力的被動中,包括被身體背叛,被生命遺忘,病人問我「要怎麼放下?」放下不是一個實際的動作,它充滿複雜的交織,我不時邀請病人用人偶呈現具體的相對動力,督導提醒我「病人說不出來時,有許多方法可以用,如敘事,一下用人偶呈現出來,太銳利,病人不一定準備好看到,反而造成傷害,比較危險。」

督導也有部份提醒我保護自己,因為(家族)人偶排列不是主流學派,而有些爭議,容易遭非議;其中「套用」就是危險的,如果再加上說不清楚這個學派的所以然,更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可能用了某個學派而不自知。」督導說,因此概念化便很模糊,說的人、聽的人都模糊。

最終還是要回到:孰悉學派,練習表達,還有加上「身體感」。但什麼是身體感?督導在聽我描述一位拒談的鼻咽癌男病人,突然問我「你很害怕他吧?」我問督導從何感覺我的害怕?「太快了,不像你平常陪伴的步調。」督導說,可能這個病人讓我想起過去相類型的拒談病人,因此恐懼驅使了我的步調;另外一個是督導的經驗,十幾年的陪伴經驗,讓陪伴者在現場的身體感更敏銳,卻又是放鬆的。

督導舉了一個「視野」的例子,她看過去只有一盞燈,另一個人看到除了燈以外的周遭,如同余德慧老師在《宗教療癒與生命超越經驗》所說:「照顧不需要用系統去對待,系統是要創事業、積極的生活才要的。照顧只需要閒散,鬆散,但要有中心。」(頁98,心靈工坊,2014年)

那個「中心感」其實不是要抓取,而是要放掉,也是佛洛依德所說「均衡懸浮的注意力」(evenly suspended attention)。夥伴提的案例裡,督導便如此區分專心與專注,專心是努力地傾聽,專注則是放鬆地聽,同時打開五感去感受,如同督導在現場感受到我的害怕。

我也感受到自己,當督導說「危險」的時候,我心中便起了「叛逆感」,另一個案例督導更努力說服我我「太努力了」,督導畫了一個立體三角形:「一個聰明的心理師,不會一次處理那麼多問題,你只處理一個邊,以病人為主,處理他的疾病適應,從生命回顧裡拉出正向的點;你要處理他生命中的和解,與家人的和解,一下就跳到核心,陷入病人生命中的三角。」

在努力與「太」努力,危險與叛逆間,逐漸浮現幾個看到:1.自我膨脹了,好似只有「我」可以處理。2.不相信病人生命中自行的轉化,他只需要見證,被看到,而非「被拯救」。3.沒有覺知的危險是愚笨,覺知下的冒險是勇氣,我需要更清楚自己在諮商時的心念與狀態。

那句話讓我愈來愈虛弱,我卻一直跟病人說你很美好。

在不同醫院工作的腫瘤心理師聚會裡,區分於其他專業,區分陪伴深度,區分諮商成效等的「證明存在」題,時常引發熱議,同儕見證與支持通常佔了大部份,更多的思考留待個人繼續在工作裡驗證,每個夥伴的步伐都不輕鬆,走出咖啡館的我們卻故作輕鬆,欣賞街景與夜深,說不上沉重,卻也心事如麻。

同學聚會裡,隨著年紀,各人也有更多的心事。同學對我的印象仍是感性多過實際,一位好友的觀察更仔細,「你是理性先,再感性,理性上要能先說服你。」我去聽《道德經》私塾課,講師以「無欲而有欲」來解釋「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先無欲了,才能感受生命每樣微小事物的美好,因此反而事事有欲有味了。

我卻一直跟病人說你很美好,我其實也是在跟自己說。

講師說服了我,我便欣喜上課;督導說服了我,我便寫出了有味的紀錄。理性在某個程度上,拯救了我,讓我在感受裡得以抽離,去觀看自己,觀看怯懦的自己,觀看恐懼的自己,觀看傷心的自己,觀看生病的自己。

我其實也是在跟自己說。某一部份的我們其實也都是病人。

然而,全然以「心性與病性」或宗教業力的觀點來看,卻忽略實際環境及壓力對疾病產生的影響,有失平衡。一個腦癌的兩歲孩子,要怎麼說他的心性造成疾病?如果我們說某一癌別,特別壓抑,或特別完美要求,但這兩種特質,其實都可見於其他癌別,甚至健康的人,那又要怎麼解釋如此的心性所造成的影響?

而所謂因果,又並非智力所能企及,因果觀卻常給人懲罰感,所以病人會說「就當作在還。」我問「那你還得甘願嗎?」我接觸的基督教徒卻說神不懲罰,而在管教,管教是一種引領,因此「受苦的人有福了」。身土不二,實際層面需要我們重視與改善,同時我會問病人「還有你覺得需要調整的嗎?」病人可能會說本來太急,或說自己有太多擔憂……

光說因果,讓人無著力感,尤其不適合已經感到無力的憂鬱症;光指心性,尤其是被直指,甚至譴責,「你就是太倔強才會生病!」並無助於心性上的調整。眾生皆有習氣,不如回頭看自己,觀看身體,觀看自我,如果「善」是一種心性,那麼「善有善報」成為勸說,就有目的性了,為了善報而為善,這是心性,還是心念?

我們都有心性,與心念,與環境應對,與身體共存,如同【白水】,如同【微塵】,更是【觀】,行者彎腰一緩步一緩步收拾起一顆顆黑石,終場再一寸寸放回,一切各歸其位,彼石卻非其石,其石也是彼石,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皆是鏡花水月而已,亦無鏡,也無水,更無花,亦無月。也無觀,無觀者。

1 則留言:

  1. 你是美好的,美好到我深深覺得,這世界有了你而互相美好著。
    1995年,2007年,還有其他所有的年份,我都如此感受著。
    不僅是相信,而是知道。知道這深植不移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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