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

2015年4月19日 星期日

我在這裡

當個病人是場混戰,戰場卻出奇地寧靜。

住院第一天
聯合服務中心櫃檯,排隊的人都拖著行李箱,像是準備登機旅行,只不過展開的是一趟「非我」的身體旅程,「我」開始被血液、尿液、X光、心電圖、超音波……分離,抽血時鄰櫃交叉確認說「備血!」我的血紅素得在開刀前從7.9往上補,第一袋血不到一半就出現過敏反應:臉頸部的蕁麻疹、扎針手臂痛麻……過敏針注入後,更加暈眩疲憊,醫師這時查房,跟我討論「拿掉子宮的可能」,我聽著切邊清楚與否、復發與症狀情況,藥效讓我十分遲緩地回答:「請醫師判斷,如果有需要的話,就拿掉好了。」臨走前醫師向母親說手術間需要決斷會再與家屬討論。

這時「我」已分解得差不多了,差不多快記憶不起那天下午那杯咖啡、那本書,那回答住院、實習醫師疾病與家族史的清楚……軟針在手背上隱隱作痛,血一股一股要進到我的身體前,像努力推進著什麼,每一推都痛。

住院第二天
凌晨5-6點灌腸,7:30要送開刀房,醫師臨時有事延到8:30,母親陪著我聊天,我玩笑還沒看到麻醉醫師就已經想睡了,9:00母親握了握我的手,我身上已覆蓋溫暖的被褥,耳邊還聽著人聲,氧氣罩上幾秒手術台上的燈就已模糊……再有意識時手上握著自控式止痛PCA,有人喊著家屬,跟我說「痛了就按。」我醒不來,回病房換床時感覺一丟,痛得大喊一聲,意識斷斷續續,醫師查房時說子宮保留了,只是不同於一般螺旋狀的肌瘤,呈現放射狀,所以超音波下看似腺瘤。

夜半體溫不斷升高,護理師一直要我翻身、深呼吸,說「體溫再高上去,就要培養細菌,你不起來,至少要翻身。」可我身上有點滴、嗎啡、尿管,我翻不了身……

住院第三天
我起不了床,在所有同意書與醫療處置之下,有一個確切而真實的訊息是「你會爬不起來,而且很痛!」我費了所有的氣力,打直了床,但我還是無法坐起,母親怎麼幫我都痛,沒有一張說明書提到「先側身,隨著雙腳緩放,同時用手肘撐起來」,撐起來的我十分暈眩,開始乾嘔,引發傷口更大的痛,我不敢再按嗎啡,是嗎啡的副作用,帶著第一次下床的撕裂感,我彎身坐到椅子上,這是一大步。

護理長來通知需要轉病房,產科轉婦科,後者有床了,她與母親爭執半天後我說「護理長,你怎麼最方便?」護理長握著我的肩說「我都方便,只是接下來會有新生兒入住,希望你到婦科好好休養,我幫你確認單人房排第一順位。」母親匆匆收拾,邊說「把我們趕走……」我在輪椅上暈眩,抗生素加重了噁心感。

換房後我開始發寒,鄰床家屬簇擁著病人聊天,母親在外頭聯繫可能的人脈,說要再等兩天;住院醫師來說要開止吐針,但我對止吐針過敏……醫師查房時我蜷曲在床上,醫師說再開止痛藥,止痛針避開我會過敏的藥性。我彎身站起來,推著點滴架,每一步都那麼艱難,走廊盡頭外的台北市景,是一個喘息,再一轉身,與其他病人錯身,每個人的點滴架上都掛著不同的附件……我們都沒有心力交會眼神。

住院第四天
斷續發燒了一夜,所有的藥物,止痛、消脹氣、子宮收縮,都讓只打點滴的我反胃,護理師早上給藥時說「不可以反胃就不吃藥!」我開始吃點稀飯,每一口都產氣,束腹帶讓氣積在橫膈膜,連呼吸都痛,我無法躺著,只能起身再走,再走,今天的台北看不太清楚,但遠眺的眼光讓人舒緩當下的疼痛。

住院醫師幫我看傷口時,沒有意料棉花棒會引起我這麼大的抽痛,「我才輕輕碰你啊!」他說,幫我換了更強的止痛藥,事後在走廊才有機會解釋我怕癢,肌肉緊張便引發抽痛。他無奈的眼神讓我覺得自己是個麻煩的病人,我也不想這麼麻煩,我給同事報了平安,插管後的氣音稍稍恢復,「能不能幫我轉告她平安?」請假前有個病人掛心我,「她想陪我手術,但當然不可能,請轉告她我走路的時候,都想到她努力走路的樣子。」

那晚我戴著耳機入睡,播放蔣勳唸誦的《金剛經》,伴隨著日本京都永觀堂的梵鐘聲,第一次在術後有休息的感覺。須菩提,於意云何?……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不驚、不怖、不畏……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住院第五天
尿管、軟針拔除,護理師還糾正束腹帶上下顛倒了,更換時母親想為我墊一塊布防磨擦過敏,護理師抓著束腹等待,拖長了聲音說「都--以」,我趕緊黏好說「沒關係,再說。」起來走路才發現暈眩得很,晚上吐了兩次,才鬧清楚是新換的止痛藥,再給換回原來的止痛藥,卻已經躺了一天。

中午同事給我帶來消脹氣的黃花油,助眠的薰衣精油,以及一封大家寫的「療癒信」祝福,我還起身吃點東西,晚上另一位同事來,我已經暈得張不開眼。術後的出血量在昨晚開始變多,下午醫師查房時判斷是經期,我一算也真是該來了,雙重失血,術前補上的血紅素8.5,似乎離12還有一段距離。

這天有些許人出院,母親一早就在問單人房,回答是「要出不出還不知道」、「已經有醫師先排好了」……害她坐著鬱悶,不如起身幫我買衛生用品,也問到了到房洗頭的服務,我沒看清設備,但總之洗好了,我覺得開心,那一天我還沒辦法自己洗澡,但已可以自己如廁……

住院第六天
暈眩改善,又重新可以走路,開始跟「路人」互動,有一床的女孩跟我一起報到,巧克力囊腫+肌瘤,不用嗎啡,提早出院,年輕恢復得真好。另一床大我幾歲,子宮頸癌,還在做排尿訓練,已提著尿袋小跑步,她說「要運動,好得更快!」她術後十幾天了,一直有運動習慣。另一床子宮全切術後血栓,孩子學著打胰島素,先生說我「我看你走得最勤勞,臉上一副我要好起來的樣子!」

母親對周遭環境愈熟悉,傍晚父親來了一起出去買晚餐,找不到中午撞見的素食小館,給我買了易吞嚥的米苔目,我們在休息室吃著晚餐,反覆討論搬家、時辰、回診……都有著對我身體恢復的不確定感,《說文解字》裡提到「疾」的引伸義「急」:「如病之來多無期無迹」,這無期,是踏著一趟趟的走廊時,感到時間的停滯:無迹,是聽著一床床的病況時,感到不定的變化。

走路時我其實沒有想著「我要好起來」,我在感受,感受身體解組後,又重新復原;感受一張床從窮山惡水,又變為一張床;感受小夜時護理師提醒坐立小心,重新與人連結的溫度;感受突然有護理人員問我「心理師」考試,「我」從面目模糊,逐漸對焦清晰……

住院第七天
準備出院,住院醫師來給傷口清潔,我說我自己撕美容膠吧,我怕癢,你教我怎麼處理就好,他說:「你也在醫院,應該很清楚吧?」我邊壓著傷口邊撕說:「我負責說話,頸部以上。」住院醫師笑笑,輕輕用棉花棒擦拭傷口,我說:「出院感覺像是,不同一個人。」他回:「當病人感覺自己是不同一個人。」

當個病人是場混戰,戰場卻出奇地寧靜,只是一張床,一條長廊。戰事結束後,我疑心自己只是一場思覺失調,腹部傷口的抽痛卻實在而分明。我又換回了住院時寬鬆的吊帶褲,記起術前看的那本《佛教與心理治療藝術》,折口那頁畫線著:

  日本作品中的英雄經常在最後還是回復到以前的生活狀態;然而,他的經歷卻使他在意識上達到了渾然萬物的境界,就像「十牛圖」一樣:第一張是無牛,然後開始去尋牛,到了第七張還是無牛,但境界已經截然不同。

是牧羊少年之旅,是尤里西斯的一天,就像花蓮一年,完成一片海,在我心中,往後走進病房,將有一個病人的靈魂,提醒我的步伐,不輕不重,不疾不徐,有期有迹,有聽著一聲聲沉默的嘶喊,「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呀!」

2 則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