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

2012年6月10日 星期日

精神分析:害怕親密


Dr. Elio Frattaroli,一位執業精神科醫師,在《腦時代,心治療》書裡省思藥物治療引發的文化危機(Healing the Soul in the Age of the Brain遠流出版,2005年),以「症狀是解決方法的一部份,而不是問題的一部份」的角度,來思考不同的案例,其中長達120頁,歷時4-5年,一週四次精神分析的案例(頁233-352),是一個看似挺健康,但卻一直無法有長期親密關係的39歲女性,工作上勝任客戶服務主任,和老闆不斷有權力議題;廿幾歲時經歷兩段短暫的婚姻,都結束於她不肯生孩子,她覺得與事業衝突,一直到最近才對自己坦承:她不喜歡小孩,和嬰兒在一起更是不自在。

治療初期檢視她和男性的互動模式:擺盪在依賴和自主間,一旦發現自己有可能過度依賴,即突然中斷關係或設限;她也不斷指責老闆,以此來尋求治療師「認可」她有充分理由對老闆生氣,因為隱約中她不覺得自己的憤怒是正當的,甚至沒有意識到她自己的憤怒。向治療師「尋求認可」其實就是在諮商現場重現了她的過度依賴,她逐漸學會辨識自己的模式,感受自己有表達的權力,然後就在有一天早上,毫無預警地宣布治療可以結束了,因為她已經從分析中得到她需要的一切,這是表面的說法,看似成功的治療,但治療師從她疲倦和不耐的語氣中,聽到的是「既然你顯然幫不了我,那就不值得大費周章來看你。」這是她自己都不自覺的感受。

治療師指出前一週都沒有跡象,突然終止當中有一種迫不及待,她才意識到想到要繼續壓力很大,「這種壓力和你與男性太親近就會不自在的感覺很像嗎?」治療師問,「哇!感覺完全一樣!」她回答,治療師邀請她感受自己的急迫和逃避,這個領悟讓她平靜,也決定繼續治療,在治療師也感到鬆一口氣的同時,這個畫面卻有點蹊蹺:急迫立刻消失,急迫背後的焦慮卻沒有浮現,繼續治療的決定本身也是另一種急迫,相同的焦慮驅動著「終止繼續」治療的循環,在前三年的治療裡重複發生了四次!這種「強迫性重複」背後的焦慮到底是什麼?

隱隱約約的不安裡,是她對治療師的失望,有許多次她覺得治療師永遠不能真正了解她的沮喪,並且從未設法終止這種痛苦,她甚至因為知道治療師是精神分析師,也因為她怕被拒絕,而未要求他給她開藥。治療師聽完這番告白,感覺自己像是放任號哭的嬰兒哭到睡著,他幾乎想為自己辯解的同時,覺察到內在有股罪惡感:個案的仰賴對他產生壓力,以及不知怎麼幫她的焦慮,因此自己真的像不知所措的父母,對她的號哭置若罔聞。治療師表現的情感疏離,跟個案想要終止治療,都是同樣的趨避:避免面對痛苦而感到無力的焦慮。

這樣的趨避卻讓個案感覺更糟,讓治療師感覺更無助,治療師如果無法面對自己的焦慮,個案也將無法做到。這時一顆抗焦慮藥物就像奶嘴一樣,能夠達到立即性的滿足,但為了平息治療師本身的焦慮而開藥,卻是大錯特錯。治療進程投射了依附關係,個案在嬰兒時曾經歷六個月的絞痛,她需要安慰,父母抱她卻仍疼,繼續哭鬧讓父母感到無力又難過,漸漸不再想抱她,父母的退縮讓她覺得被遺棄,,狂亂的無助觸發內在保護機制,她再也不需要別人抱她或安慰她,最後當有人想抱她,她就會把那個人推開。成人後,她反覆出現「細胞煩躁症」,這是治療師為她身體裡「接觸不到的疼痛」所命名的,在DSM診斷標準裡會被稱為煩躁型憂鬱症,常被她形容為「一觸即發的憤怒」。

這個精準的分析,描述了她在關係裡「斷絕」與「討好」的擺盪,這個擺盪是為了避免觸及內在那股令人困擾的憎恨力量,「責怪父母是成長以及成為真正的自己不可或缺的一步,就跟學步期的幼兒發展開口拒絕的能力一樣重要。然而責怪只是成長和療癒過程的一個步驟,雖然必要但仍不足。唯有一再重複的悲苦體驗讓我們認清除了責怪自己外,不能怪罪任何人造成我們的痛苦之後,才會得到真正的成熟和療癒。」(頁287)但治療師也意識到自己精準分析的背後,也是不稱職的父母面貌,逃離了個案在諮商現場的煩躁,於是個案在現場也只能重演「我不需要你」的戲碼。

意識到這種「無言的斥責」是諮商關係的一大進展,但過去經驗仍不足以充分解釋現在的痛苦,除非內在有個正發生的衝突,那投射為對治療師的失望,正是對自己的失望;對治療師的不信任,正是對自己的不信任,這種內在衝突轉化為外在的人際衝突,一種投射→觸發→驗證的循環過程。只是這種分析有共同隱含的主題:「如果你對我投射某種感覺,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治療師必須覺察到自己把過錯推到個案身上,覺察到自己是否在「微妙,非蓄意的反責」,「我疏離是因為你的疏離而產生的反應,我必須等待,而你解讀為疏離。我懷疑是因為你感覺到有點焦慮,所以你抽離自己,等我先說。」(頁300

這種反責即使大部份是事實,卻因為傳達的方式造成表裡不一:表面上治療師鼓勵個案談在情感上抽離的不適感,實際卻抹煞個案的努力,治療師檢討自己應該說:「多談一點你覺得我疏離和無動於衷的這種感覺,當你在那種情緒當中想到我的時候,你在想什麼?你還有什麼別的感覺?」治療師接受個案的譴責,不再反責,但個案卻無法對治療師表達憤怒,相反地,個案對治療師感覺十分正面,但卻疏遠而奉承,像是「哭著要抱,卻又推開」,「如果你真的要我生氣,那你得激怒我才行。」個案這麼說(頁309)。

這句話引領治療來到不可避免的性議題,這裡面不是憤怒,是依賴;不是嬰兒期的經驗,而是成熟身體裡的受挫性慾。治療師斟酌著這個回應:「所以你要我先對你坦白,你才會對我坦白。」這讓他感覺猶豫,猶豫背後有兩條思路在拉扯,其一是個案會覺得治療師把佛洛依德學說強加在她身上,另一是性對個案來說,有因權勢角力而產生的焦慮,而「強迫個案談」本身,就是在演出這種權力互動。於是治療師回應:「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只談憤怒,我不認為憤怒是你難以面對的唯一感覺,或是你的細胞煩躁症當中包含的唯一感覺。我認為你還有需索和依賴的感覺存在,但我想你也許寧可感覺到憤怒,也不要感覺到那種脆弱。」(頁332

這之後的下一次療程是另一個話題接著另一個,連續幾次之後,治療師發現話題缺乏連貫性的背後,又是演出:是個案先丟出性的議題,卻讓治療師變成想談的那個人。「所以好像我在挑逗你一樣,然後再怪你興致勃勃。」個案說,這句話有兩個暗示:個案害怕挑逗治療師會讓她興奮,也害怕與治療師討論性會讓治療師興奮,進而指責和批評她。這個禁忌慾望正是佛洛依德「我們最害怕的往往是偷偷渴望得到的東西」邏輯,愈是錯誤、無望、禁止或危險的渴望對象,愈讓那個對象更加令人渴望。

治療師也在檢視自己的反移情:如果不是自己的內在有某個等待被觸發的因子,個案不會這麼輕易就牽動他的反應。治療師「對分析的依靠」本身,也像一種引誘,像在說「我拒絕感覺你想讓我感覺到的渺小和無助,我會設法控制你的感覺,在性方面挑逗你,讓你想要得到我,讓你看到我多麼偉大和堅強。」個案帶來的夢證實了性與焦慮的關聯:數百隻熱帶鳥俯衝下來啄她。這種被侵入的危機感反映了她在親密關係裡的性焦慮和性壓抑,但另一個夢「治療師像充滿愛心的母親擁抱她」則展現她能體驗愛的能力,治療師預測當無意識性衝動果真浮現於意識時,細胞煩躁症便會消失。

在治療逐漸焦點在性焦慮的兩年間,個案已展開一段日漸深化的關係,在這段關係裡對方比較開放面對自己和她的感覺,她可以感覺焦慮而不需要逃離,也顯示她更能夠信任,能夠從關係中得到支持;這也顯示她更信任自己,能夠從內在得到支持。在這一階段再回頭檢視她在治療之初對穿著「太性感」的女同事的批評,其實也就是顯示她無法展露自己的那種內在自由的感覺,在與慾望對立的背後不是沒有慾望,而是對慾望的抗拒,細胞煩躁症轉變成道德和情感衝突的有意識體驗,並逐漸減弱,與自己的性感覺建立連結之後是更細膩的道德感,不再被與性連動的權力感驅使,而更能有意識地維護自己的權力,爭取平等與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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