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

2013年3月3日 星期日

桂花小孩


(寫於1999大三那年的短篇小說)
每晚,當我疲累不堪的身體在人世躺下時,藍紗燈繞纏的紫透絲巾隨著浸骨的夜風「啪…啪…」微響,輕光打在牆上布掛簾的五個小古銅鈴,叮噹聲傳擊著落地窗上的竹條板,風大了,脆而篤厚的木頭聲,不知將我一次次帶往夢中還是一次次驚醒,桂花的香氣渺渺地飄著,我無法起身去尋,因為有個聲音流著:
「怎麼不睡?累了,何必再寫?」
天真而純稚的像唱歌,不尖細,卻是孩子的聲調,但我怕黑,怕有人,著慌地喊:
「是誰?」
調還慌著,發現床邊下落了一地的桂花,忘了驚,發童心地拾:「從哪裡來?」
「從你的思想。」
有東西打著了頭,溜溜地從髮上滑下,欸,是桂花,那昔音落了桂花,我仍是不知:
「是誰?」
誰是你,桂花小孩,你的形體成了無形,聲息葬了桂花,餵養花魂,你值得什麼,告訴我,你是誰。
「你有沒有影子?」
「影子?我忘了看,我從來就忘了看……
「你把影子渡給我,你可以飛翔,可以……
「我只有筆,只有一隻筆,是這樣薄弱……
「可是你有家,你太幸福……
家?是因為裡面擺了太熟悉的記憶?是因為走下樓梯左轉就可以找到父母親?是因為讓你潛伏?是因為牽心的孩子?是因為男人女人?是因為直覺的走入一棟房子一個住址?還是溢滿了你整個的童年。
童年,童年的爭吵,人類的囂罵,口不擇言,使人喪失記憶,卻一輩子不會忘記。
桂花性喜陰溼,我又有了新家,不斷地有家,卻從來不知道影子是怎樣的世界,直到我選擇了孤獨,會衰老,邊遠看的人,母親叫著我的名字,我躲在牆柱後不肯出來;小孩,你有愛嗎?
「我是在愛裡的。」
桂花小孩在桂花屍裡滾著玩,我才真實地感受祂的形體,而形體重要嗎,足以代表一個人的存在?祂依然歡樂的嬉戲,桂花瓣像羽毛般彈飄起又落下,我感覺那形狀有點像翅膀卻又不是,因為翅膀和心很像,我擔心要如何收拾這一地桂花,花沿像花糖般溶了,流在磁上白煙似地蒸散,桂花小孩說祂累了,要走了,我問祂回不回來,祂說祂並不去哪裡。
三個月,整整三個月,祂沒有再來,我以為祂只是像床邊那幅畫上的馬,趁著黑夜,奔馳過我的夢,渡過一絲絲水銀紋,卻仍是迷路了,沒有月色,我終是認得祂。
一樣的夜晚,仍是在人世的夜晚,祂來了,襲著一室的桂花,落下,我卻當著花開了,是花開了。
花是開了,和著莫名的氛圍,祂說祂最近常回過去,所以忘了怎麼說話,習慣性地沉默,讓祂像給埋了起來,裡頭很冷,可是除了遺忘,沒有更溫暖,祂像木乃伊般被裹起,沒有人有勇氣一層層拆開,人們只願意一熊火燒了潮腐的布屍,因為裡頭只有乾癟的皮骨,甚而沒有一點靈肉。
「如果你只是一個小孩,你又憑什麼有這麼多的傷痛?」我不滿祂的深沉,就像世俗不滿孤寡般,祂有落口的花香,祂憑什麼。
祂不發一語,顯然這句話不是不過顯示祂的浮誇,便是然而空氣中漫著傷心欲絕:
「你從來不知道自己,就像別人不知道你。」
我請祂留下花,「這些花不會對你有用。」
「對你也沒有。」
「那就讓它消失吧。」
我從來不知道會和一個孩子這樣陌生,我相信只要我有愛的能力,他也會咯咯地笑,同我笑,同未涉世般,會放心讓我牽他的手學步,而我,又憑什麼蔑褻他不定的步伐……。我以為,桂花小孩,是不會再來說話了,可是,就在隔晚,我突然覺得胸口有股沉香,睜眼發現我給埋在桂花裡,桂花溢浸到天花板,淹著滿室,窗外竟還聽到桂花嘶嘶落下的歡聲,我試著想要張口說話,一瓣瓣的桂花貼著我的唇舌,一些又被我的呼吸給吹飄著,那一刻,大概一生再沒那樣快樂,尤其它那樣接近死亡。
世俗太容易快樂卻不容易好。
「你說你需要它的。」
是桂花小孩,祂似乎全忘了昨天的話,聲調同我第一次聽到般。「你忘了昨天我們不開心?」
「昨天?昨天是什麼?況且壞了一個孩子也不是很重要。」
我自責地無言以對,只能謝謝祂為我帶來一室的桂花,那表示祂必須說很多的話,但祂又太少說話,所以只能重複自己的名字。祂告訴我這花是給的,不會消失,我說恐怕沒有辦法處理,因為太多了。
「你可以吃掉它們。」
我因為裂嘴笑吃進幾瓣而嗆了好些下。
「但我只能吃一些。」
「你可以常常笑然後慢慢吃。」
祂實在是孩子,而我很為難,我試著說:「這樣好了,我想抱抱你,可是你得幫我弄掉許多花,我才能起身。」我明知無法抱住祂,但祂只是孩子,對於遊戲的玩性永遠超過嚴謹的心智。
「這花是我說話的,你吃了它,就能感覺我的擁抱。」我似乎忘了玩性最本質的性靈也遠遠超過思想。
於是,隔早後的每一天,我在花瓣間挪移著,不一定地會吃到一些,我開始害怕這樣的幸福。而桂花小孩似乎想讓我盡情享用,並不來了,直到那晚我哭了。
祂沒有說話,是嘆息,是嘆息讓花落了,原來嘆息是眼淚的無形,祂說我不應該哭。
「可是,每次夢裡的嬰兒,總死在我懷裡。」
「那只是夢。」
「是真的,他那樣在我手中不呼吸了,我害怕,我不知如何向母親交代,但孩子到母親手裡又活了,她逗著孩子笑著走,我站在原地還不住地心慌,手顫……
桂花小孩說祂得孤注一擲,這個夢在人世不是真的,但我必須不再害怕,因此祂得一段日子後才能來,不知道多久,而我每天必須畫下自己影子的形狀。我答應祂,雖然我不懂祂孤注一擲的熱情。
之後每晚,我在月光下畫下自己的影子,第一個晚上我似乎找不到,看到後又不太確定,一團糊黑的東西,還不時搖搖晃晃,也總描不好,於是我蹲下來,沿著黑線圖,成了第一個影子:




幾乎縮成一團地在我腳邊,我發現我必須學會站著畫畫,否則它永遠是那樣弱小,只能那樣怯懦,於是我成了素人畫家,每天卻只畫自己的影子,由於我的努力,影子一天天茁壯,到了第十七天,它已經成了這樣:













我想的確進步很多,我雀躍地想給桂花小孩看,急急地想展現這樣的成果,另外我又畫了一張第一次祂隱約的樣子:





  祂一定會很驚喜,因為或許祂也不知道自己的樣子,就在這張有點雜亂的草圖完成時,畫上突然落下了一紙的桂花,令我駭目的卻是一瓣瓣血紅而鮮染的花色,我懷疑這不是從前的桂花小孩,因為花香濃郁,不似昔時,而且,而且深紅在畫紙上渲開旋成了桃紅。
「是你嗎?」
「是我。」
同樣的聲調卻這樣蒼老,我問祂怎麼了,祂說祂的話說盡了,要再說便是心血了,「為了讓你夢裡的嬰兒能重生,我不斷地說話,終於落下了心花,同你畫的影子,你懂嗎?」
那一刻,我想起了「分娩」,並不斷擴張成黏滑滑的嬰孩,我啼哭了起來,祂說祂要消失了,不會再出現了,我說有沒有我能送你而你又帶得走的東西?
「其實我會記得,但我卻不願意帶走什麼。」
就這樣,桂花小孩走了,我忘了問祂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孩—「本來是的」—我想像著祂的回答,並且依然盼望著祂無由的探訪,或同你說話。
還是沒有人需要祂,祂便如白煙似的蒸散了。
我真的想抱祂,一個在我一生中不曾有也不會再有的擁抱其實,有一晚,就是祂青春的那一晚,我的年歲死在過去……祂走後,我投向殘白的花簇裡,只為了花瓣泠冷,掏心掏肺地抱泣,那晚,我便看見了豔紅的花屍,只是那樣虛老,我是不願記得的,不願……
                                                     
  199903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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