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

2013年3月20日 星期三

開日花了


(已經忘了的,2009年在花蓮寫的短篇小說)
在批發商場前看見一個剛學步的小女孩,全身小紅洋裝,前額少髮,單眼厚脣,略方的顎骨,那麼像他,她疑心是他的,幾乎斷定是了,卻無法朝女孩走去的方向看,她轉身低頭讓自己沒入雨中。
那年他們在市集裡重逢,她熟練地反套塑膠袋準備抓起雞爪雞翅問客人要不要加上配套好的香料,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她抖地反射性抬起頭,全身僵在那,她認不出前人,前人對著她笑,一直到他走了,她才意識到要把他追回來,他們之間卻沒有話,嘴裡像含著沙,沙沙響著聽不清對方的話語,一方透著尷尬,另一方有股難受。
她不見得不願意讓他見到這樣的她,只是覺得可以更體面些。她油碌碌的五指撥弄著掉下來的髮絲,順著陽光貼在額鬚,她心裡也犯膩,說要收攤了,他說市氣正絡,不明白她有逃跑的意識,不明白她不願跟他買賣,不願意找他零錢,覺得這油錢一落入他手裡,她心裡說不出的不寬心,腰袋上的銅板滾燙著,攤子特別顯得張牙五爪。
她注意到他手裡有花 ,一朵玫瑰,一束雛菊,她沒有話,順手挑出黏破皮的雞爪遞給隔壁賣粄條的,她只想顯示自己過得很好,有餘力施捨,賣板條的微挑眉毛,她突然簌簌地哭了起來,淚水混著汗水抹上油光,市集裡的一切味道都令她反胃,他猛地只笑說別哭了,她睜著眼睛望他:「我沒有靈魂了。」這句話嚇壞了他,四周卻柔和起來,新湧的淚水像珍珠在頰上漾著,她瞥見泥磚旁的小白花,臉上開出一朵笑,聲音帶著嬌氣:「對不起。」他不一定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但她好幾次在夢裡想要跟他說這句話,他艱難地笑著:「改天再來找你。」
看著他的背影,風略略吹住了她的青春。
沒有再一個改天,那年日照特別長,雨量也多,生活沉重而瑣碎,她報考了郵差,成為當地第一位女郵差。他們畢竟曾是同學,住家只有幾步之遙,她總是沿著從前上學經過的路送信,其中一戶就是他家,看著信袋裡的信封,她發現他改名了,這個發現讓她震驚不已,好像從前認識的他全不見了,從外貌、眼神到名字,全是另外一個人。漸漸地,她也沒有兒時夢想當郵差的樂趣,那種「將期盼送到手中」的美妙幻想,現實總是多了重複和單調,連她的眷戀都是單調的。
趁職務之便,她甚至在送信時也偷偷塞信,沒有寄件人和郵票的信,信封裡裝著他兒時喜歡的玩具,甚至是玩具目錄,已經不容易取得,她特地上網標價,賣主都有那個時代的影子,好像過往特別容易讓人留戀,因為有了時空的距離,當時的辛苦也就不算一回事,只是過去的東西再重要,對於現在,可能都沒有意義了,在拍賣市場她感受到這種對過去的告別,同時伴隨的留戀,就像現在的她告別,也留戀,對未來熱切的想像。
還有留下的紙條和試卷,上面有他的字跡,連阿拉伯數字她都能認出是他寫的。其中一張紙條寫著:「如果有時限,就在油桐花開前吧!」美好和殘酷,同時展現在糢糊的記憶裡,上一代的恩怨居然要求下一代的分離,命運的深邃,不是個體在當下可以領會的,即使在萬物都凋零的時分,也有著土地下深深扎的根。那時,她和同學串通好打電話來家裡,大聲報著舊情人的名字,假裝重複很多遍才說打錯了,但事情也就這樣落幕了,一直到很多年以後還是個謎,她也沒有再探究的勇氣,雖然小時候的她曾經衝到他的面前喊著:「為什麼不喜歡我?為什麼?」她甚至要衝上去打他,兩邊人馬拉住了他們,他的厭惡是因為她充滿忌妒,而他代替父親忌妒她的父親,雖然對峙的那一刻,他們兩個人並不清楚內心的驅力,小小的心靈承受著血液帶來的仇恨,讓她在老師面前告狀,而他遠遠冷冷地看著她,也喊了回去:「因為我不喜歡你。」
沒有比這個更無情的回答了,因為已經否定掉她的全部。畢竟感情不是受控的,多年以後她透過同學的朋友的堂弟,拿到了他升學以後的照片,不再是平頭的短髮,藍格子毛衣和牛仔褲,背景是一座噴水池,他微屈著右膝向前笑。有一次她到遊樂園,一轉彎看見這座噴水池時,恍惚一陣才認出,便也照了張相,白襯衫有著綁腰,藍絨褲,踩著白色厚跟鞋,右腿側前一擺,也笑開了。好像前世今生總碰不到,但事物沒變,他們已經不是當年可以將感情和疑惑喊出來的孩子,面對面多了事故和人情,也多了客套和尷尬。在市集偶遇以前,她想像過多少重逢的畫面,相對而泣、深夜互訴、執手長嘆……但都沒有現實中的這一幕,又或許說,現實已經被她退化成背景,只剩下主角的情緒,網網張開,因此充滿了濃烈,而生活一潑灑過來,頓時什麼都淡漠了。
是的,淡漠了,像柔和光不敵太陽光,每顆粉刺、每條皺紋都特別醒目,沒有新鮮事,也逃不了舊樣式,生活的奮鬥總是充滿狼狽,即使想努力妝點什麼也都多餘地隨著汗珠而逝,就像她青春的淚珠,而年老是永遠揮之不去的先驗者,靜靜地在前頭等著她。一根白髮、兩根……到已經無可數之數,一點老人斑伴隨一陣驚呼,出現在某個平凡的早晨,她看著手臂,這是個不小的打擊,她立刻開始想像自己拿拐杖的樣子,嶙峋的雙手顫抖著使用屆時的科技產品,算命說她長壽,長壽的九十歲老太太,連自己蹲馬桶都有困難,旁邊可能還圍著豢養的三隻貓貓,互相看看也就各自散了,留她一個人和老病死奮戰。她從來沒想過他長大的樣子,連在夢裡他都還是最揪心的「桀驁不馴」。

夢裡他說小時候不愛她,是因為她欠他錢,結果錢裡開出了肉鬆,他眼睜睜看她蜷曲的嬰兒軀體淹沒在海裡,生命的本能把她的肉體飄上了島,他們在那裡尋回小時候的珍珠。

在一間廟裡,一些人在下頭等,她總往上走,樓梯上去,總要打大黑布簾才得過門,那黑簾又大又沉,全不見陽光,最末一道窗,黑簾給縫住了,怎麼打都掀不來,她惶惶地站在場中,並不哀傷……他說:「小孩子家魂兒不全。要乖乖大,乖乖老。」

夢裡天將亮,他們一同坐車,他有話要說卻又要下車,他們揮手說再見……這一舞為他而跳,只望曲終前嫌盡釋,他問你懂不懂,她說我懂只是有我的苦不能懂。說話說到日頭盡了,她問他明天喜歡我穿什麼衣服,記憶,他說,穿著記憶,我們的天明只活在記憶裡。

她沒有想過自己追不上他,因為他繼續長大,她還活在兒時;她也沒想到,他也追不上她,他繼承父親的鐵工廠,她繼續升學在國外拿了學位,戴上方帽她已經比他高。時空拉開了他們的距離,甚至在茶店裡碰到都認不出彼此,茶店裡前桌的母親在教大兒子唸詩:「你感覺一下,詩人那時……」後桌兩個歸國的朋友在討論蘇東坡的生平,斜前方的學生搔頭在看書,一對夫妻安靜低頭吃飯,妻子望向窗外,先生攤著一本書,又一對情侶在飄著細雨的午後走進來……任何一個背影都可能是他,但後來連茶店都沒了。
老茶店拆了,唱山歌的老人,隨著小吃店和百年蛇店一起消失。新公園的設立,突然清亮起來。只有站牌下仍然每日奔波的人們。路旁一排古老磚瓦房屋,被華麗的大房子圍住,矗立地特別不協調。房屋的大門幾乎有三分之一都在馬路下,裡頭的老爺爺叮叮咚咚地釘著木板,把家裡大門和馬路接起來。屋裡有一個木製洗衣板、老舊的洗衣機和籐製椅,地板全是水泥地。老古窗門式的電視機,總是開著,任由裡頭的男男女女愛恨情愁,老爺爺低頭就著陽光或黃昏或燈泡編著竹籃子,材料和一堆碗筷放在一張大圓吃飯桌上,一台大同電風扇懶懶地吹著。緊連著另一間小屋,屋裡有一台電冰箱和總放在椅子上的電鍋,刷的亮白。一尊神祖牌位供奉著,幾張舊椅子擺在門口,門旁放著一台生銹的腳踏車,曬在屋簷下的內衣褲顯示這是二個老夫妻的家。窗戶是一根根橫七八豎的木頭,空洞處用破布、舊褲子、汗衫纏打,窗下擺著些爛木頭。後面一間小屋,無人居住的廢墟,從門口到馬路,長著長長的雜草,木製的兩扇門緊閉,門縫貼著紅底黑字「福到富貴」春聯,已斑落模糊。屋旁是一家新開的資訊公司。
每回她都跟在他後頭走路放學,總是經過這排老房子,所以看得仔細,像把舊照片放大,沿途細碎石子路的踩踏聲,每一步都很安心,在他走過的腳印子上放上自己的,向晚炊煙中他們各自回家,終究沒有緣份成為一家人。至今她還是喜歡走在碎石子上夸沙夸沙的聲音,安心成了痴心。多年後她回到家鄉,下車後風很大,一位老婆婆步出小汽車,車裡一個小女孩嚎啕大哭叫阿嬤,前頭開車的兒子也就著女孩叫阿嬤,老婆婆轉身站在窗旁揮手:「回去吧!回去!」她突然想不起來這次是回家還是離家……老婆婆沒什麼表情,好似毅然決然要走了,小女孩仍在哭,為自己無知的痴心,在放肆無辜的幼稚。
也許她在小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整個小鎮都是舊年代的味道,公車站牌北往南的下車處,依舊開著禽鳥店,接手的是國小同學的初戀人,她望望外面的鳥籠,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又似乎什麼都變了,從經過的人到坐店的人。暖暖的太陽,蜻蜓低空飛著,好像隨時都會有熟悉的身影,但街道變了,甚至找不到他家,繞了幾天,有戶人家門總是開著,也總有個老婆婆坐在前廊的藤椅上,突然問她:「你會不會開車?」她搖搖頭,「會的話比較自在。」婆婆說,泛起一點笑容,她突然有了印象,這位婆婆早些年都有「男士」來找,鎮民看在眼裡,也說在嘴裡,「唉,當年沒能結婚,互相少了老伴,就老來作伴吧!」幾年以後又只剩下老婆婆,遠遠噗噗噗的機車引擎聲不再,但婆婆還是習慣坐在門口,把門敞開……
等等,這一切記憶開始因為破綻而無法延續,關於時間和空間錯置的破綻,市集重逢到底是哪一年?她後來出國拿學位又是什麼時候的事?老茶店的舊址是現在的新公園?應是老舍茶館怎麼充滿英式風味?又怎麼茶店裡的人像臨演都在看書?她嘗試要將這些片段梳理過:重逢應該發生過,但是發生在高中校園,她也的確正在賣雞爪,但在學校的園遊會裡;郵差和塞信那一段成了蒙太奇的拼貼,當拼布已然成品,原來的樣貌是怎麼樣都看不出來了,之後愈拼愈離了譜,連當事人都開始相信,每一段都是現在式,每一段都那麼真實。
如果依時歲結繩,這繩結盤根錯節,結繩人都不知如何解繩,但每個繩結卻又那麼真誠,就因為時空錯置,裡面的人物和情感就不真實了嗎?一切要回到批發商場前的雨中,在她轉身低頭時,她還是忍不住朝小女孩的方向望去,有人牽起了女孩的手,順著小手臂往上,她幾乎不能確定是他,再回到兒時的平頭,但灰白相間,全身的黝黑,壯實中有點肚子,手背和眼角掩不住的皺紋,深咖啡衫和深藍帶刷白的牛仔褲,她怔著不知道要不要叫他,又要叫他哪個名字,新的名字陌生,舊的人也陌生,喉嚨卡著,他已經拉著小女孩轉身往另一方向,女孩連跑帶跳,他的腳步帶點顫跛,她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自己的情緒,在歲月的眼前她沒有眼淚,聽不到自己微弱地想說什麼,商場釣娃娃機和搖擺迷你馬的機器運轉著,哇啦啦的歡樂在她耳邊充塞著,她站著。
突然她追了出去,脫口是他的舊名,他一下停下腳步,回頭卻皺著眉頭,她介紹了自己,他說認錯了,她不死心地確認著唸過的國小,兒時課間發生的事,他的住家,高中的重逢,甚至後來改的名字,「對不起,真的認錯了!」她似乎想找更多的證據,低頭看向小女孩,這不都像他嗎?像記憶中的他,還能認錯嗎?她還想開口再說什麼,他說了聲對不起,轉身就要走,她突然拉住小女孩:「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女孩天真的童音沒有疑慮地吐出三個字,這是他的姓!這是不多見的姓!她抬頭看了男子一眼,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釋,「真巧,和你的朋友同姓。」他說。就只是這樣?同姓和相像的面容只是「真巧」?不知道要怎麼往下求證,她站著,站在時空的這一邊……
再回到批發商場前的雨中,在她轉身低頭時,實際上是有人叫了她的名字,而且是小時候的乳名,乳名牽動著兒時的身體記憶,她一時之間慌了,記憶開始荒腔走板,拉不起時間的縱軸,看不到空間的延展,倉皇失措地想不起任何容貌,揮著手,抓不住不斷隨雨水落下的字詞,害怕被遺忘的過去,開始自己編篡流年,試圖說服現在;而現在,不斷被未來干擾,以為是主體的現在,開始扭曲,扭曲到一個程度,只有當下那一剎那是真實的,她轉身低頭,但不是沒入雨中,而是轉身一抬頭,出太陽了,開日花了,那花是真實的。
那是畢業前的五月他說的,油桐花已經謝成滿地雪的時候,「如果有時限,就在油桐花開前吧!」她知道已經回不去了,他指著盛暑前的太陽說:「我們的語言它叫日頭,但我們之間叫它日花,只要一抬頭,就像看到花開了,走在下面,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她後來才知道,市集重逢的那年夏天,他淹死在離家不遠的海口。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跑到那裡,或是怎麼樣擱淺在那裡,他沒有海釣的習慣,唯一知道的,是他仰面朝天,面容沒有痛苦,日花不斷地灑下,開著,也謝著。死亡是真實的,但沒有她的記憶真實,只是在記憶的甬道裡,沒有日花,陰濕的盡頭,是她想投向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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