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

2013年5月21日 星期二

懺迷妄


一整天的研討會就要結束前,鄰座坐進一位中年男子,拿著講義,台上已經在感謝今天與會的講者,最後拍手鼓掌時他轉向我,我預期些講題相關的問題,但他說:「早點睡,對你的心臟比較好,早點睡,還有多運動,最後多唸佛。」我不確定我聽到的,說了聲謝謝,轉眼這位男子往台前走去,我則轉身離開。

那晚回去後我開始發燒,不由得我再在床上貪唸幾頁書,再和朋友貪說幾段話,再在稿子上貪寫幾行字,我真的早睡了,但我不知道這發燒是否因為最近在這城市出入太多次,奔波過多,離開三天後回來在捷運上聽到「中正紀念堂站」,我有一種安心的感覺,然後我就放心地病了?還是因為我看不見那位中年男子看到的,所謂的能量場?

我最近的確有心臟隨時要崩塌的感受,每晚的瑜伽趨向和緩,相較於宗教,我更親近於身體和宇宙,我回想目前慢性化的過敏、蕁麻疹和易發燒問題,都起自於三十歲以前的旅程,那時候多麼容易就上路,一個人到誰也不認識的美國唸書,美國的地板都鋪有又長又厚的地毯,夏天一碰到皮膚兩條腿都是紅疹,此後春轉夏都是我的過敏好發期。蕁麻疹則起自令人驚嚇的環島單車前訓,通常都是走路的我第一次掌握路況,差點車禍的晚上發了生平第一次蕁麻疹,此後也沒有離開過我。

2009年行李箱一拖,還不知道晚上要住哪裡,搭著天長地久的莒光號,只為了到花蓮壽豐鄉,不是為了工作來到花蓮,而是為了花蓮找來工作,那時候我不知道會開始生病一個月,半夜咳到中餐都吐出來,日記上寫著醫生的話:

「都沒有醫生和你說過你有過敏性氣喘嗎?真是令人遺憾……」
「你營養不良,你胃裡沒有一點油可以消化藥,所以才會吐出來。」

就這麼病著的時候,我回了一趟台北:

        地板都有灰塵了,我看了真難過,真覺得對不起父母,那天父親來不及阻擋,只說:「我老了,就在這裡,以後這麼遠你也不回來看父母了,父母給你幫忙買的房子也不要了……」有天下班晚了,我騎著腳踏車,四周是山的輪廓,我抬頭望著天空,眼淚就流下來,我祈求老天,求祂讓我知道我是在順著祂的引領走,求祂給我力量,我是這麼渺小,又因這樣渺小而覺得美好,我每天在湖邊吃中飯,眼前是海岸山脈,波光粼粼,陽光正好,張曉風〈常常我想起那座山〉最後一句:「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美好的世界呢?」而我還要怎樣更美好的時刻呢?

上火車前一天,我給父親說:「人不能被房子綁住。」那時候我滿是出走的能量,我想試試看除了愛花蓮,我能不能生活在那裡?一年多後我從花蓮回到台北,2011年農曆年前,父親給我打電話說:「一切又沒有了,你怎麼不繼續待下去?」我沒法說和花蓮是怎樣一場遭逢,沒法說走出都市的一切笨拙,包括哭哭啼啼地想念兩廳院、迫切地想要去誠品、漫無目的地放空在往淡水的捷運上……更沒法說在吉安和一群年輕小夥子一起考摩托車駕照的慌張,這種基本的移動能力我沒在苗栗學會,在美國提著兩加崙牛奶要上長階梯返家的路上,我總幻想會有好心人理解我的辛苦……

沒人理解我和花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回到台北的我,像一個離婚的人,當初的不顧一切被抱以「早就知道……」我沒有辦法以「個性不合」來解釋我和花蓮的離異,我在花蓮跨過我的三十歲,之後我的步伐愈來愈小,沒有離開過台北。

但我在台北延續花蓮書寫的《山海魅》,我一邊參考像《徐霞客遊記》、《洛陽伽藍記》這樣的地理誌,卻一邊拾起大學時很討厭的《尤里西斯》,領略一些布盧姆在城市裡的步伐,在出走和安定間,找到某種平衡,而這種平衡早在我初到花蓮,臨《金剛經》字帖時,就已經感受過:

        我開始臨摹,但因為是用捲軸宣紙寫,住處沒有這麼大的桌子,我就每天下班在辦公室的沙發長桌上寫。第一天有點急,因為天開異想地想一次寫完,沒想到百六十七頁只寫了十幾頁,兩千六百多字才寫了幾十個字,因為十幾年未提筆,因為桌子矮,因為提腕寫,字又大又醜,但抓出了渾圓的感覺,因為藏鋒和回鋒,所以不見運筆。第二天手腕貼紙,字縮小了,雖然大大小小,持續第一天的書寫心得,寫到一半,我想把所有的筆法都丟掉,拿起筆就寫,看筆鋒順到處轉,速度加快了,字形剛開始像小孩子塗鴉,筆毛了也不管,墨淡了繼續,寫了一會,字體開始渾圓,筆墨開始適均,第三天延續到完成。
那三天碰上台灣有史以來最冷的寒流,氣溫據說在六度上下,我的手凍如筆管,為了增加一點溫度,第一天我放著現代詩歌朗誦,第二天放美國一本靜心的書附贈的導引,聲音低沉柔和,音量透過筆電大不了,中間我突然聽到關於attachment,包括對place,一個念頭閃進:「不一定要執著在花蓮,哪裡都可以。」

我其實只是臨帖,並沒有真的讀經,但那一刻我真的不執迷花蓮,就看路途將我引領到哪裡,離開花蓮後,我開始了部落格、完成了實習和考照,認真要在台北依證照找個工作,卻一直並不順利,我開始想著台北以外的可能,台南、台東、高雄……但沒有想過花蓮。

我總想往不同的境地走,除了台北,它總是我一再回來的地方。有位男子曾跟我說他想要安定,我沒有問他安定是什麼,我的安定是,當我也不執迷台北,我便能夠在每個地方安定;不執迷夜晚,便能夠在夜晚安睡;不執迷靜,便能動;不執迷有,便能無……

不執迷它,不執迷他,不執迷祂。

5 則留言:

  1. 我可以靠近你的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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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秋,有時候接近和距離是互相的,顯現在不同的敘述和狀態裡,我其實都喜歡,當然,我還是希望更接近,無論是你們或自己,但距離,有時也需要。

      你喜歡現在和自己的距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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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記得你說過,心臟疾病和孤獨無助有關。
    獨自環島時,也曾感到慌張,但這種慌張卻遠比平常的忙亂還踏實,
    大概是因為旅途中還有身體和金錢可以依靠,而且少了紛亂與喧囂吧!

    西半部的旅程,也覺得沒人能理解自己的沉重。
    東半部的旅程,自己開始理解自己。
    那時能有出走的能量,有部份也是歸功於你,
    所以也滿心祝福,你在出走前,出走後,都能安然。

    "去執"是大智慧,也許先照料好身體,收入則急事緩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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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幼鯨,謝謝你的祝福,只是回顧遷徙和身體的遭逢,我把自己照顧得好的,反而需要同時行動起來,也願你坐卧安然,行走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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