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為什麼能夠帶來改變?醫師都說沒辦法了,心理師能夠做什麼?有沒有一兩句,很快就能鼓勵病人的話?每天面對這麼多疾病情緒,你不會受影響嗎?
這是我進入心理腫瘤服務領域後,最常被問到的問題。
第一個月,我與安寧病人談話會發燒,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微燒,大概隔天早上會退。第二個月,與病人的肢體接觸,例如乳癌轉移胸腔、淋巴的病人,談話後我的胸口些微疼痛,如輻射狀般。第三個月,幾次病人談及孩子、伴侶哽咽,我在旁也不能言,言語顫抖。
這些都是影響,但不是罣礙,而是提醒,提醒我這是病人的疼,這是病人的受。我想在能量的層次上,我一定有部份是與病人同步的,所以感受相通,而我需要做的,是每晚持續的自我身體照顧。
諮商現場的哽咽,一股悲傷不捨的瀰漫,我允許自己語帶顫抖,繼續引導:「如果可以說一聲對不起,你會想說什麼?」道歉為生命帶來流轉,只是多希望不是在生命的最後,每個人都還有更多的時間,可是不到最後,這道歉又太難開口。
雖然道歉後,舊有的互動模式不會就此消弭,但這些互動開始根植在柔軟的土壤上,從「我知道你的抱歉,你也知道我的在意」發出新芽,像是死亡的禮物,為死者帶來平安,生者帶來寧靜。
不一定有機會走過四道人生,不一定有機會生命回顧,但我們把握任何一個回憶的點,再把這些點連起來,這個輪廓正好述說了什麼?一個為家庭打拚的父親,一個歷經磨難的身體,一個急切憤怒的一生,這個輪廓像一種基調,不斷迴旋,病人最終聽到了自己生命的旋律,他或許跟我總結這一場病的意義,「讓我有機會改過。」或許跟我定義他的人生,「夠了,已經沒有遺憾。」
或許與疾病聯合演出一場「隱匿」,隱匿所有的身世背景、故人親友,只全心全意在疾病的處理上,才發現這場隱匿背後有更大的決裂,所以無人探視,所以隻字不提,所以徘迴不去。
但死前都要放下嗎?
在死亡的病榻前,我凝視這個巨大無比的心結,死亡時間不夠我找到繩頭,病人體力不允許我再談話,或說談話動機從沒存在過,一向都是一問一答。都說死不帶去,這個心結肯定很難扛,所以解脫沉重。
都說生不帶來,這心結會不會投身為一種先天性的孱弱,再待另一生來解?
我不知道,我只能對這個心結默默鞠躬。
有時候是這樣靜默的陪伴,病人已經喘不能言,搖頭不要聽我唸帶來的書,點頭希望我坐著陪伴,我順著病人的背,看著他的吸吐,一吸,我抬起手沿脊椎輕撫而下,至他重重吐氣,再一吸,再輕撫而下……偶爾咳嗽了,我掌心輕輕拍,拍著拍著病人也許能拾得難得的睡眠,就像他還能說話時曾告訴我:「你這樣拍像媽媽拍小孩。」
但這樣的陪伴,建立在前面十幾次的談話裡,所以靜默裡有了解,與自在。對於沒有談話基礎的病人,我留下分機,說想找人講講話,或覺得焦慮時,就拿起話筒。已經切除聲帶的病人,我說:「話筒敲三下,我就知道了。」
如果死亡焦慮像一張無邊的網,我們是其中掙扎的魚群,陪伴像一股輕灑的水,我們至少不會這麼慌張喘氣,而是可以喘口氣,凝視自己的焦慮。
「讓我們在這裡停留一會。」我會這樣說,與病人一起凝視焦慮。
"這些都是影響,但不是罣礙,而是提醒,提醒我這是病人的疼,這是病人的受。我想在能量的層次上,我一定有部份是與病人同步的,所以感受相通",這是菩薩心量。。。陪伴走向生命終止的歷程。。亦或是死亡天使的責任?無論如何,也要仔細聆聽自身身體的細述。。。。
回覆刪除鶴,聆聽身體,像聽孩子說話,有時沒聽到,或聽到不當作回事,或回應的方式不太好,我們與身體,是一輩子的關係與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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