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

2014年7月2日 星期三

所領悟成所執迷

這是第一次督導的時候,我會頭痛。

督導在解釋預定要討論的紀錄架構SOAP後問我懂不懂,我點點頭,督導說沒有感覺到我懂,停下來問我:「團隊壓力很大喔?」我說是,每天都覺得自己的「靈性層次」不高,自我效能感很低,被賦予的任務常是「病人有很多怨」、「病人可以發願」,在怨與願之間,我更常選擇沉默。

對被賦予的期待沉默,也對相對而來的失望沉默。

即便發聲,也只是發聲,是相互的不認同。

團隊認為病人光懺悔沒有用,還要發願,但我覺得懺悔本身已經彌足珍貴。團隊認為自責背後其實是責備,但我沒有感受到責備情緒,「自責的確常是責備的機轉,團隊的看見也許能幫你更快進入,又或是你可以請看見的團隊成員自己跟病人談?就說你的能力不足?」督導說。

我想到先前在諮商機構實習時,接到一個家庭來電:「老師說她沒有能力幫助我們,所以只談了一次,現在我們還想再跟老師約談一次。」

這通電話讓我學到承認自己的不足,不是每個案況都有能力處理。

這份「承認」背後需要清楚的看見,一方面看見對方,一方面看見自己。

「病人以虛弱來回應我,是沒有談話意願的拒絕,也可能是還沒有準備好。我也不認為每個人都需要談話。」我描述幾次探視未果的評估。

「你可能要更清楚是給予病人空間,還是自己沒有把握?有時候病人需要一些推力。」督導點出了進退間隱微的專業自信,「我欣賞你單純的陪伴,但團隊的期待其實會時刻影響你在現場的互動與評估,你有試著表達嗎?」

「我看到病人準備好要談了,但家屬還沒有準備好,我鼓勵家屬,也請團隊給予他們談話的空間。」我說,督導再問:「談了以後呢?家庭動力又如何進展?團隊其實更需要聽到一個故事,所以你要追蹤你介入的後續。」

其實是陪伴到病人離世,也看到家庭關係因情感表露而更緊密,但隨著病況持續轉下,病人仍舊呈現「虛弱消沉」,一直到最後一口氣。

有時候我在想,消沉就不安寧嗎?我們期待病人能超脫肉體,跳脫個性嗎?我們又期待長久的家庭互動能就這樣改變嗎?

或許我們對「死亡」期待過高。

或說邁向死亡的過程中,不是有怨或無怨,也不是不安或平靜,放下或放不下,如此非此即彼。

夥伴提出的「病人或家屬清不清楚病情?」也是常見的照會案例,不是清楚或不清楚,而可能是有現實感,但不願意面對;或正逐漸理解中,但需要一點時間;甚或交錯於現實感與希望感之間,也接受了,但還希望做一點什麼。

此時「抗癌」與「安寧」好似在拉鋸,如同病人與家屬的心情:以安寧來說,打化療打到最後,是沒有必要的搏鬥;以抗癌來說,過早放棄治療,則是消極的行為。難就難在這中間沒有一條明確的線,而是好幾種選擇,並且還要觀察選擇後。

夥伴提的另一個案例則是將現實托付於虛空中,總是以許多道理作為回應,旁人問什麼意思?又打禪似地說「再體會」。督導覺得這位病人在說著自己也不懂的道理,背後可能是自卑,應該具體化病人對子女的養育、工作的辛勤,也許再連結到他口中的「道理」,如此道理便成了他的「實踐」,而非他回顧生命時感到一事無成,所搬出的自我面具。

曾經有病人跟我說,生命片段一幕慕不斷播放,有時覺得荒唐,有時覺得精采,我問他荒唐多還是精采多?他搖搖頭,寫了個「空」。我不確定我感受到了他所感受,枉然是一種空,自在也是一種空。

又或許,空與不空,還有許多空間,執迷的空間,領悟的空間,所領悟又成執迷,所執迷又幻化大千,空即是色。

在非此即彼的空間中,病人的狀態時刻流轉,與每個團隊成員也都有不盡相同的互動與呈現,所以有不同的評估也是常情。重要的是怎麼在這些不同中,促進溝通與對病人的照護。有時對病人有「一致的既定印象」反而是種危機。

「我們也可以看病人是垂頭喪氣,也可以看他是成熟低垂的麥子,然後用這樣的眼光來邀請家人欣賞他一生的努力。」督導為相同的畫面鋪上不同的光線,督導的語言總透著一股不急不徐的說服力,是督導累積的成熟度,也是團隊全然的信賴感。

在那樣的信賴氛圍建立前,我想我與夥伴每天都得面對自我效能感不足,並且收拾心情,整頓思緒,為踏入病房的自己做好準備。在病房流轉的怨與願,不只屬於病人與家屬,也是專業人員的執迷與領悟,在每一次的執迷中領悟,又執迷於每一次的領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