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

2014年7月30日 星期三

我們還在

督導將夥伴和我留在了咖啡館,返回醫院處理器官捐贈事宜,這是週五晚上十點,是值班社工師的負責事務之一,醫務社工工作的豐富性讓督導甘之如飴;而尚待建立的心理腫瘤業務,則飄盪在「豐富」與「繁瑣」間,並時時被挑戰「成效」。

夥伴繼續敘說與「竹柏圖像」的連結,那是三株陪著督導六、七年的竹柏,在封閉的環境努力長著葉子,卻在突然陽光充足的花園被曬傷,接著惡意被拔除,救回後又意外被剪枝,現在只剩一株殘葉,「我聽你講社會化的歷程,讓我想到我的竹柏,」離開前督導對著夥伴說,「在歷經這麼多斲傷後,它還在,而且它一直陪著我,你也保有那部份的你,還在。」

還在,而且被看到,被珍惜著。督導的竹柏,給了我們一個溫暖的圖像。

我想起那株陪著我歷經不同工作的蝴蝶蘭,在陽台滾過不知多少個颱風夜,滾離了花盆,每年仍堅挺住幾片厚葉,突然在有一年結了一串苞,連著開來了真有一隻蝴蝶駐足,在四樓的陽台上。那年我捧著它在搬家貨車裡,來到新家卻在一週內全謝了,然後我要往花蓮一年,「託蘭」給姑姑,一年後聽聞它死了,我不太置信,它活過那麼多波折,怎麼就死了?

我真的就哭了起來。那是連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傷心,是只有自己知道的歷程與陪伴。

那一直陪著自己的自己,什麼還在?還在努力著什麼?

夥伴愈說工作處境,愈覺得「相關業務」讓她脫離了軸心,而這軸心正是看病人。我連結到這個月的身體狀況,是幾年前的腰椎傷處復發,一天之內就無法站直,坐臥都因劇痛而無法支撐自己,更遑論即使是刷牙、洗臉這樣的日常動作。我費力地生活著。第三天同事協助就診復健科拿的止痛藥,讓我終於可以入睡;開始安排的電療及復健動作,逐漸舒緩我僵硬的肢體,「能夠這樣坐著,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啊!」我與夥伴分享,「我想看病人是我們的軸心,就像脊椎支撐著身體,但的確也真的不容易啊,沒有這個軸心,其他一切也難以著力吧!」

但說到看病人,夥伴也覺得「虛弱」,這個虛弱是因為團隊的期許,團隊期許「很厲害的心理介入」,例如某學派的什麼方式,轉瞬間病人就有很大的改變;或就心理部份提出一些評估與分析,「常是團隊覺得有問題,」夥伴說,「但我覺得病人的反應很正常。」夥伴擔心自己有過度認同問題,我也分享自己常跟病人說「你的反應很正常。」並且在紀錄上的動詞常是「同理、鼓勵、引導」。

「同理與陪伴,任何人都可以做啊,」夥伴說,「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解讀的心理層面,心理師可以怎麼不一樣?」

我分享這次的脊椎舊傷經驗,團隊裡有人問我可以想想自己最近的內在狀態,因為脊椎可能與不夠柔軟」有關。我回應並非所有的生理症狀都是心理因素,因為我的確是多年前練瑜伽受傷;再者要看心理層面,我覺得「柔軟」是一個角度,但我目前的內在狀態反而是需要更多「力量」,如同醫師說我需要鍛鍊背部肌肉群,減少脊椎的負荷。而這個力量是回應團隊期待的力量,反而不是看病人本身。

只是這是我對自己的評估,對病人的評估,夥伴與我感嘆著,我們可能還要再碰撞,再累積,才可能與團隊建立相互的信任感。

夥伴與我在午夜前的月色中,步伐疲憊,督導曾說第一批走進醫療的諮商心理師,要有成仁的心理準備,因為連臨床心理也是看「治療」,諮商的同理支持是什麼?效果又是什麼?又多久會有效果?曾經有一問精神科醫師這樣問我,而我沒有「具體而適切」的答案。

「也許就像打太極吧,我們得先按每個動作來,扎穩好我們應用諮商學派的基礎,」在捷運分手前,我與夥伴這麼相互鼓勵著,「然後我們才可能再把這些動作丟掉,順著流動打好一套拳。也許當我們意識到自己正在用哪種諮商技巧,我們就分心了。」

就像沒學好素描,就想畫抽象;沒練好楷書,就想揮筆成草。我想我們還得一步步扎實,在扎實中不斷磨合與團隊的默契,以及不斷面對對自我及專業的質疑,並且仍然存活著,努力著,就像督導的竹柏,我曾有的蝴蝶蘭。

後來朋友送了我一盆左手香,是我喜歡的短胖葉身,摸著有厚實感,並有一股草葉香。它逐漸,逐漸往土裡深根,安定著我的歷程,跟我一起,還在。

2014年7月2日 星期三

所領悟成所執迷

這是第一次督導的時候,我會頭痛。

督導在解釋預定要討論的紀錄架構SOAP後問我懂不懂,我點點頭,督導說沒有感覺到我懂,停下來問我:「團隊壓力很大喔?」我說是,每天都覺得自己的「靈性層次」不高,自我效能感很低,被賦予的任務常是「病人有很多怨」、「病人可以發願」,在怨與願之間,我更常選擇沉默。

對被賦予的期待沉默,也對相對而來的失望沉默。

即便發聲,也只是發聲,是相互的不認同。

團隊認為病人光懺悔沒有用,還要發願,但我覺得懺悔本身已經彌足珍貴。團隊認為自責背後其實是責備,但我沒有感受到責備情緒,「自責的確常是責備的機轉,團隊的看見也許能幫你更快進入,又或是你可以請看見的團隊成員自己跟病人談?就說你的能力不足?」督導說。

我想到先前在諮商機構實習時,接到一個家庭來電:「老師說她沒有能力幫助我們,所以只談了一次,現在我們還想再跟老師約談一次。」

這通電話讓我學到承認自己的不足,不是每個案況都有能力處理。

這份「承認」背後需要清楚的看見,一方面看見對方,一方面看見自己。

「病人以虛弱來回應我,是沒有談話意願的拒絕,也可能是還沒有準備好。我也不認為每個人都需要談話。」我描述幾次探視未果的評估。

「你可能要更清楚是給予病人空間,還是自己沒有把握?有時候病人需要一些推力。」督導點出了進退間隱微的專業自信,「我欣賞你單純的陪伴,但團隊的期待其實會時刻影響你在現場的互動與評估,你有試著表達嗎?」

「我看到病人準備好要談了,但家屬還沒有準備好,我鼓勵家屬,也請團隊給予他們談話的空間。」我說,督導再問:「談了以後呢?家庭動力又如何進展?團隊其實更需要聽到一個故事,所以你要追蹤你介入的後續。」

其實是陪伴到病人離世,也看到家庭關係因情感表露而更緊密,但隨著病況持續轉下,病人仍舊呈現「虛弱消沉」,一直到最後一口氣。

有時候我在想,消沉就不安寧嗎?我們期待病人能超脫肉體,跳脫個性嗎?我們又期待長久的家庭互動能就這樣改變嗎?

或許我們對「死亡」期待過高。

或說邁向死亡的過程中,不是有怨或無怨,也不是不安或平靜,放下或放不下,如此非此即彼。

夥伴提出的「病人或家屬清不清楚病情?」也是常見的照會案例,不是清楚或不清楚,而可能是有現實感,但不願意面對;或正逐漸理解中,但需要一點時間;甚或交錯於現實感與希望感之間,也接受了,但還希望做一點什麼。

此時「抗癌」與「安寧」好似在拉鋸,如同病人與家屬的心情:以安寧來說,打化療打到最後,是沒有必要的搏鬥;以抗癌來說,過早放棄治療,則是消極的行為。難就難在這中間沒有一條明確的線,而是好幾種選擇,並且還要觀察選擇後。

夥伴提的另一個案例則是將現實托付於虛空中,總是以許多道理作為回應,旁人問什麼意思?又打禪似地說「再體會」。督導覺得這位病人在說著自己也不懂的道理,背後可能是自卑,應該具體化病人對子女的養育、工作的辛勤,也許再連結到他口中的「道理」,如此道理便成了他的「實踐」,而非他回顧生命時感到一事無成,所搬出的自我面具。

曾經有病人跟我說,生命片段一幕慕不斷播放,有時覺得荒唐,有時覺得精采,我問他荒唐多還是精采多?他搖搖頭,寫了個「空」。我不確定我感受到了他所感受,枉然是一種空,自在也是一種空。

又或許,空與不空,還有許多空間,執迷的空間,領悟的空間,所領悟又成執迷,所執迷又幻化大千,空即是色。

在非此即彼的空間中,病人的狀態時刻流轉,與每個團隊成員也都有不盡相同的互動與呈現,所以有不同的評估也是常情。重要的是怎麼在這些不同中,促進溝通與對病人的照護。有時對病人有「一致的既定印象」反而是種危機。

「我們也可以看病人是垂頭喪氣,也可以看他是成熟低垂的麥子,然後用這樣的眼光來邀請家人欣賞他一生的努力。」督導為相同的畫面鋪上不同的光線,督導的語言總透著一股不急不徐的說服力,是督導累積的成熟度,也是團隊全然的信賴感。

在那樣的信賴氛圍建立前,我想我與夥伴每天都得面對自我效能感不足,並且收拾心情,整頓思緒,為踏入病房的自己做好準備。在病房流轉的怨與願,不只屬於病人與家屬,也是專業人員的執迷與領悟,在每一次的執迷中領悟,又執迷於每一次的領悟。

2014年5月21日 星期三

因為你聽到我

這是到新機構的第一個月,到心理腫瘤領域的第十一個月。空氣從沉悶轉濕涼。

8日在婦科等待看診時,廊外的空中花園有點陽光,腹超檢查出是子宮腺瘤,醫師要我抽血做癌指數檢測,沒有藥物可以改善瘤本身,除了情況嚴重時拿掉子宮。

護理同仁根據檢查數據,幫我推論是長期貧血,生理代償為血小板(凝血)增生,因此造成經期崩落不全,而往內膜四竄。

督導與夥伴花了前半段的時間,關心我的身體狀況,督導即刻諮詢一位婦科醫師朋友,回應可以子宮避孕器改善,但須從陰道置入。

愈聽愈嚇人,督導問「你怎麼可以這麼鎮定?我都比你還緊張!」我的確沒有顯現緊張,除了診斷後感到孤單,如果已經結婚,會有個人可以討論影響我們生孩子的任何處置。可我現在要獨自決定。

我決定不吃子宮收縮、荷爾蒙藥,也吃不慣鐵劑,更難接受輸血,但我得做些什麼,於是我減少了影響鐵質吸收的咖啡,更多攝取紅紫色食物,並開始吃中藥。

既然已經開始做了什麼,就是靜待三個月的追蹤,還不到進一步決定的時候。

而且我有一個信念,哪個人的身體不帶點狀況地生活?說出來大大小小,有些可以預防,有些無可避免;有些可以改善,有些須與之為伍,但生活還是繼續著。

督導覺得我可能有情緒還沒有出來,其實診斷後那個週末是母親節,我帶著沮喪與姑姑談起,姑姑覺得該拿就拿,若有可能結婚,對方要能接受這個情況。

姑姑不覺得女人一定要結婚、生孩子,健康、經濟獨立最重要。

然後我諮詢了一位拿了子宮的朋友,她的情況是肌瘤,不過發生時已生完孩子,自然以健康為重。我們談到工作所帶來的身體負荷,都是每日疲憊。

有個晚上因為主管的淡然回應,讓我意識到「我得靠自己」,於是我裁了許多小張橢圓紙,上面寫著各個與我相關的職務、人物,以及至今的互動,再用另一隻顏色筆寫下此人所呈現的態度。書寫後我將他們一一排開,更了解整個組織的圖像,以及自己的位置。

隔天我便以機構現行的方式,調整我可以先主動採行的作法。

回想起來是有情緒的,有孤單,有沮喪,有無力,然後我諮詢、思考,便採取行動。我想還沒出來的,是我沒有準備好分享,因為還沒有回顧。而且跟著身體狀況的是工作併行,一如我知道診斷當天下午繼續看病人,一如我們繼續督導。

後半段時間我們討論了最基本的紀錄架構SOAP,卻發現對如此的基礎還有許多待釐清處。我原來的紀錄習慣是S作為案主的陳述,拉拉雜雜;O是我觀察到的非口語互動、穿著等,量表結果也紀錄在這;A是我的評估及介入;P是後續會談重點。AP沒有太大問題,有些病理紀錄是合著寫評估A1與處置P1

督導特別以我的紀錄為例,案主的實際陳述是O,那麼S是什麼?是「主述」,主述不是案主所有的陳述摘要,而是10句話裡就聽出案主的擔心是什麼,之後所說的都是補充,O則作為「佐證」此擔心的自述、口語及非口語互動。

這真的是很不一樣的思考脈絡,而且影響所及不只在於寫紀錄,更在於當場抓取「主述」的意圖。原來的我走進病房時帶著一些評估要點,寫紀錄時先摘要會談內容、介入,再開始想對這一場談話的評估。開始用「主述」去想後,我更留意案主到底想要說的是什麼,因此所做的介入會更切合。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督導可以用更少的時間,看更多的病人,而且有許多時間是花在照顧團隊。督導鼓勵我們以心理專業來帶領個案討論,但我們覺得尚無此「功力」,因此無此「威信」。我們得自己先去一一衝撞,挫折,思考,調整,再衝撞,才有可能長出一些「內力」,在不急不徐中發功。

我們先得在團隊中學習發聲,並讓這樣的聲音區辨於宗教師、社工師,基礎功就從SOAP開始,在談話現場就有SOA在腦中。如是逐步踏實。

分道前督導興奮將要前往「教科書上的名勝」,相關的詩詞都吟誦出來了,雖然一邊擔心出發前的交接,「但少了我也不會發生什麼大事。」督導如是說。

但多了你,會更好。我們的督導。

希望這也是心理師的未來:多了我們,會更好。一如我知道身體狀況後,傾聽、陪伴的親人、朋友,是最好的心理支持。

因為你聽到我。

2014年4月30日 星期三

在加羅林魚木下

夥伴與我已經在茶館,等待還在忙碌的督導,我們撐著頭,顯得疲累,一個月又過去了,夥伴有細數起來更多的行政與「類專業」事務,凡與心理腫瘤相關的推廣、訓練、活動……真的需要細較有多少時間是真正與病人談話?

一趟病房訪視,「行前」可能需要與護理站了解目前情形,訪視時可能需要同時與病人、家屬談話,有時家屬又追出來再談;訪視後再回到護理站與主護或阿長討論,抽出病歷本寫紀錄,可能再與專師回饋病人對病情的認知與考量,若已照會共照師,也可能不時再與共照師討論。

一天能夠看多少病人?再加上週會、月報?評鑑的期中、期末報告?

夥伴與我的眼皮更重了,督導卻精神奕奕地來到,是個有「專業進展」的月份,並且是我本來想提的夫妻議題,我卻不在討論個案的心緒裡,督導便開始分享案例,是妻子感受不到先生的愛,不只在臨終這時,還有這一輩子,所以也相對道不出愛,反像母親一樣對先生「交代」。督導從生命回顧的引導中,聽到對先生即將過世,妻子有某種隱微的心情,是愧疚感的解脫,再看到先生在這份愧疚感裡扮演的照顧角色,而感受到了先生的愛。

愛真的不抽象。

第二對夫妻也有自責,是沒有時時在病床的自責,督導引領妻子到花園撿拾石頭,適時轉移了自責,而轉向以形似愛心的石頭道愛的狀態。

我很好奇督導其實有無數上述的引導經驗,為何是這兩對夫妻讓她有投入感?督導說是一種福靈心至的感受,沒有預期的方式或發展,而是與病人或家屬在一起,突然有個靈感。

也可以說,督導以專業累積了經歷,又再把經歷放開。「這與心靜有關。」督導說。

心靜,與自我照顧有關。而夥伴最近有婚事要籌備,我則轉換了同職務,不同機構,原就預期了不同機構會有不同機構的困難,也與原機構的病人、同事、主管做了道歉、道謝與道別,只是真正來到新的環境,過程還是衝擊的。

生理上如督導預期,即使是不同病房也有不同細菌,我開始出現適應症(喉嚨發炎、輕微發燒);心理上除了要熟悉新的人事、運作,還有因為期許所帶來的要求,這期許是雙向的,而一切正待建制。

我感覺像已經預期、準備的臨終病人,真正要跨過生死卻仍是難過的。「最後一次刷退,最後那一聲嗶,是什麼感覺?」督導問我。其實最後一天仍舊在寫紀錄、做月報、打追蹤電話,也預備了時間交還人事證件,並不匆忙,最後那一聲,特別清晰,卻也一如往常,如同那最後一口氣。

到新機構的第一天,則如同進入新生命的產道,需要一番努力,光是執業登記的轉換就是一番公會、衛生局的奔波,健檢抽血時我又差點暈倒了,扎了四針的我,中午在咖啡館發呆,有點想不清楚這一切的轉換。

病人與家屬也是這樣的感受吧?模模糊糊,慌慌張張,所以才需要引導。

出茶館後,督導將我們引導至另一個巷口,是一株壯碩的加羅林魚木,滿樹都是繡球般的黃白小花,淡紫蕊心如煙火散開,晚風搖得清香飄逸,我們凝視著連同夜空,讚嘆中進入各自的觀想裡。

在這個時候,它正是我們心中需要的一棵樹,就在這個時節,給我們滿身的燦爛。

也許我們是要用這肉身換得燦爛,完滿自己的課題。督導與夥伴探索伴侶關係,我則以死亡隱喻,督導問我在婚姻與生死間「有逃避嗎?」我想更是尋求焦點間的平衡,如同這次的討論,迴盪著介入伴侶間的死亡。

以隱喻的層面來說,介入伴侶間的死亡,也可以說是舊有互動模式的改變。督導分享案例中的先生,因為鄰床過世而有喪禮噩夢,督導不探索夢境感受、象徵,因為明確是害怕死亡,而是跟著「如果能好,我希望更有自信」這樣的脈絡,將死亡轉繹為「舊有我」的死去。病人於是安然了。

因為死亡,舊有的互動模式被突顯,因此也有機會被紓解。每一次的困難,也是一次舊有我紓解的機會,工作與關係中一次次的衝撞,正給予我們邁向更燦爛的機會,磨褪舊有的我,以更自在的姿態行走坐臥。

每一次,我們都需要送自己那樣一朵加羅林魚木花,靜靜吐納。

2014年4月1日 星期二

貝果柳橙,在茶館

我們三人在一整個下午的悶熱裡走進茶館,督導從北上小農處買來了數袋蔬果,將果實分享給我們(督導抽象上的意義);我則在基本中求變,買到了規定的白襯衫(意謂從鬆散到約束的游走);夥伴分送有內餡的貝果,咀嚼過後,更有滋味。

話題就從夥伴「吞忍不下」的工作場景開始,帶有宗教意涵的專業干涉,說來令人氣憤;說到哽咽處,是以現狀還不成熟的架構,來評定工作表現。而真正的專業工作,夥伴又覺得無法深入,提出一個案況後,督導問我的想法。

我其實正發作著蕁麻疹,在茶桌下按壓穴道鎮定自己,無法太細心地進入案況,我回應另一個案況,我的作法是談家庭動力,家屬多年來的複雜感受被理解,在病人過世後,因為長期照顧而「消失的自我」才慢慢走出輪廓。

但這個回應,太快了,像心理師還沒理解個案,就有預期性指導。

督導則細細進入,回到夥伴對家屬提出的問題「你怎麼看待現在的自己?」這是個很好,很重要的問題,但當家屬回答不出來的時候,督導說:「問這個問題之前,要先問前一個問題。」夥伴設想是心境上的同理,作為鋪陳,督導建議可以問「你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決定做這樣的轉變?」接續可以引導「現在的你怎麼看待當時做決定的自己?」「當時的你,又會怎麼看待現在走過來的自己?」

這裡面,是自我來回的對話,在對話裡,「自我」就出來了。

這個引導的背後,是以敘事學派為概念。這牽引出了我的問題:「怎麼將理論融合進評估?」督導覺得不用刻意要「套入」某一理論,更重要的是清楚引導的脈絡,如果這背後有理論架構,就一起交織進評估裡。

我學習的歷程是人本、認知行為、動力學派,其他後現代、家族排列、心理劇,都是自己另外接觸,督導信手拈來:「例如家族排列裡,為什麼要引導當事者說那些話?從溝通分析來看,是要回到成人我,脫離父母我或小孩我的狀態,排列師在引導的時候,有時其實並不太清楚自己在引導什麼。」「又如Rorschach的基礎是精神分析,這是你習慣的架構嗎?還是有與投射測驗同原理,易使用的方式?」

督導拈來如摘果,這是芭蕉,那是柳橙……我發現我在學習時,融合的傾向讓我更容易注意到學派間的相似,而較少留心彼此的差異,以至於「都是水果啊」地胡亂喝了一杯混合果汁,久了味覺(敏感度)鈍化,而容易在諮商現場,言語先於思考,又被不預期的回應打亂陣腳,沒有邊評估邊調整。

「信手拈來」的秘訣就在孰悉度,知識背景要更熟稔,不斷應用,回頭反思。對精神疾病的敏感度,也是如此累積。例如是否有能力辨識人格違常的特徵?又同時注意在團隊溝通時,留心標籤化。又如「創傷反應」的診斷是否適合含括病人的情緒狀態?有什麼被放大了?又有什麼被忽略了?

督導從早年開始做起,例如遺族追蹤,思考全面,腳步扎實,至今的經驗都是果實。只是督導走到今天,又有是否走入「倡議者角色」這樣的階段議題。

聽督導的清楚,知道自己的不清楚。知道自己的不清楚後,就由心虛,變成虛心,虛心再拿起書本,扎實地再翻過。

傍晚的大雨隨著我們的話語落盡,走出茶館已寂靜清爽,夥伴這時提出的「去留」問題,緩慢了我們的腳步,督導建議再試試,在累積臨床經驗前,要有「不斷被質疑」的挫折忍受力。

已經決定「離去」的我,督導問我緊張嗎?其實我決定了,就很篤定,可我不是雀躍地脫離苦海,而是知道苦海無涯,「解脫」之道是增進自己的「修持」。

暫時決定「留下」的夥伴,隨時要應付長官的「奇想」,按督導的「阿信模式」,就是嘗試去做,再討論調整,並且「永遠相信」。

我們在十字路口結束第五次的督導,回想每月一次的督導至今,夥伴與我在工作場域裡各有轉折,相較社交語言「加油喔」、「再努力適應」,督導所給予我們的探索空間及經驗提點,如同進入個案的步調,總是細緻深刻,充滿關懷。

隔天週日,貝果烤得酥勁,擠上一整杯的柳橙,口口都是滋味。

2014年3月25日 星期二

夜訪心經

(投稿2013年宗教文學新詩獎)

寫這首詩的時候,正經歷人事的操弄,愈演不堪,已經決定離開,是夥伴的眼淚讓我又留了下來,至今在獨立與孤立間,沒有必要離開,每個道別的病人也都問我為什麼要走?我說,走向一個更看重的地方,讓更多有需要的病人可以被關心到,病人回我:「可以找到你就好。」謝謝你們看到我,謝謝你們一道布簾拉起,願意讓我走進你們的生命。也謝謝你們不同形式的拒絕,讓我再反思自己的位置,和「陪伴」的深意。

  我遠來疲憊
  祢親近若水

  沉浮間 我已虛空

  祢掌燈
  我便哽咽

  一句塵間的話都說不出口

  叩首

  是誰遠來疲憊
  是事是人是人事是世事
  是事事無事 是無是亦是

  是亦是如是

  再叩首

  我肉身迷濛
  走散在人間煙火
  在祢掌間
  我不經事
  亦不經心

  是誰 遠來疲憊

  三叩首

  祢垂目 寧神
  我垂首 凝神

  是誰
  曉行而來 是爾
  夜宿般若


2014年3月22日 星期六

我先下車了

(投稿2013年台北文學新詩獎)

這是捷運車廂裡的一個畫面,一對看似的老夫妻,卻在不同車站下車的畫面,所發展出來的一些默想,並將「下車」連結為「離世」,那也是我每天探視的病人,我們也許只有一站的緣份,也許沒有許多言語,也許只是一份陪伴,一同見證,也許在某個雙手交握的時刻,在生命的底層,我們是肉身相見的。也許我是在寫一對老人,也許是病人與心理師,也或許是死亡與生命,這些交織在我每日走向病房的步伐裡,在捷運車廂返家的空默裡,在夜間與自己在一起的寧靜裡。
  
  他老死的時候
  捷運正發出第一班列車
  或說 那一晚捷運沒有最後一班
  他們在車廂裡輕擁的那晚

  所有的人潮往煙火處湧
  像波浪般留下兩枚貝殼
  都只有半片
  卻跟另一片成全了

  沒有煙花燦爛
  甚而沒有炊煙餘暉
  他們總在黃昏的捷運裡道別
  各自走回兒女的孝順裡

  每一次道別都那麼日常
  沒有馬嵬坡的掩面難捨
  沒有垓下圍的和泣難復
  每一次都是他說:
  「我先下車了。」

  每一次也都像預習
  預習她獨自到最後一站

  他們甚至沒有牽手
  只是默默地依偎在博愛座
  除了跨年那晚
  人潮太急像時代一樣
  他擁住她像告白的國中生

  他們沒有下車
  又默默坐回了博愛座
  在不增不減中已經完成

  最後一次他還是說:
  「我先下車了。」